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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关滋味 第6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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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黄三木找来谈了,把他狠狠表扬了一番,要他再接再厉,好好干,在各方面都干出成绩来,争取有所进步。石克伍没把话说出来,可他觉得已经有了点意思,黄三木却没有听明白。

  后来黄三木就渐渐有了感觉。原先他只是坐办公室,很少出去的。现在呢,石克伍常让金晓蓉代班,只要她不是很忙,黄三木就跟石克伍下乡跑去了。特别是在不一定非叫郑南土去时,石部长就只带黄三木一人去,且把很多问题拿出来和黄三木一起讨论。

  石克伍似乎有培养和考察双重的意思,他经常和黄三木谈起单位里的事情,还有市里的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不是太大,且很多是过去了的,对这些问题的处理,却很能看出一个人的水平。

  黄三木也略略地谈了些看法,后来想起来,大多较幼稚,不过,石部长倒挺高兴的,他还不时加以指点和教导,这倒使黄三木大长见识。

  部里面的干部,也感觉到了石部长对黄三木的态度。有的已经公开把黄三木叫黄秘书了,这使得郑南土有些尴尬,黄三木也觉得怪那个的。这些人对黄三木倒不吃醋,反而比原来亲热得多了,黄三木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个人。

  黄三木会写写文章。省部内刊编辑金仁海给黄三木挂来电话,进行了表扬和鼓励。黄三木借机谦虚了一番,并要金编辑今后多多指点,多多关照。金仁海挂电话来的意思,自然是很想关照了,他要黄三木多写点东西,特别是刊物上缺少的东西。黄三木问他最缺少什么。金仁海说,现在省部领导要求内刊不要报喜不报忧,喜的东西太多,忧的东西几乎没有,这样不行。领导要求组织些反映问题的文章上来,以便对工作起到推动和促进的作用。黄三木问金编辑,这种文章登出来要不要紧。金仁海肯定道,这是内部刊物,问题不大的,只要这种文章寄来,马上就给发表,而且省部领导也一定会喜欢的。

  黄三木把金仁海的话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值班室是大家看公家报纸的地方,也是大家集中议论天下大事和芝麻小事的场所。黄三木在下午四点半的时候,成功地捕捉到了一场深刻的议论。

  一处处长邴怀北看到秘书郑南土进来,忽然说起部里面上报的那个材料,邴怀北说,有几笔数字,其实是不实的。郑南土说领导看过的,没有问题的。邴怀北说,问题不是不大,不过总是实事求是为好,实事求是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活的灵魂嘛!邴怀北并不是太认真,他微笑着道,这几笔数字呢,虚的成份太多了点,我自己看了也难为情哩。

  老顽童马癸两眼贴着报纸,忽然抬起头来对邴怀北道:你怕难为情?你还好在市里当干部,要是到乡里去当干部,你还要难为情得头钻到裤档里去哩!

  郑南土忙补道:对,乡里村里,虚的东西更多啦!

  马癸道:你看看现在上报的数字,什么工业产值,农业产值,有哪一笔数字是实的?什么一个亿两个亿,几十个亿,我看都是空的,工厂里工资发不出,连我们机关里也勒紧腰带过日子,这种情况以前是没有的。

  邴怀北道:产值这东西不行,应该按利润计算。

  马癸道:利润也不行,他还不是从这里贷那里借,最后还是空的东西。过去讲放卫星,浮夸风,我看现在还是一回事。

  严律己站在一边半天不响,忽也拿下眼镜,严肃地道:现在是干部出数字,数字出干部嘛!

  郑南土道:经济建设这几年是发展的,速度也是快的,这点我们应该肯定,但这当中虚假的东西也很多。刚才老严讲了,数字出干部嘛!现在是村长要数字,乡长要数字,市长更要数字!要是哪一级实事求是,数字长不上去,人家就是知道你实事求是,也不会喜欢你。你想,你当领导几年,连个数字都长不上去,还有什么水平?总不能说数字下降的有水平吧?再说,你不长数字,他不长数字,那上级领导不也没数字了?他这个领导,怎么向他的上一级领导交待?所以,一级一级,都要数字,这是没有办法的。

  马癸激动道:前几天,我到小羊乡去跑了一下,市纪委办公室副主任王文郎,刚下派下去是党委副书记,两个月后,他就当书记了。王文郎同我讲,他在小羊乡的日子很难过呀!在他下去之前,乡里的工业产值已经达到一亿,这个乡里不大有什么企业,前一年还是三千万,一下子就到了一亿。乡工办也实在报不出一亿,怎么办?只好打私营企业、个体企业的主意,在报表上抓工业,几分钟就达到一个亿了。乡领导在市里戴红花,拿了好几万奖金。这一亿还不管他,他还把下一年的目标定到了两亿,这颗卫星实在放得太高,新上任的书记要吃苦头了。王文郎找工办主任谈了,问他去年那一个亿究竟是怎么出来的,工办主任自己也搞不清楚,不知道究竟把哪几家企业数字多报了,只有最后一个总的数字。工办主任说,我也没有办法,现在全市各个乡都是这样的,不这样报就是没有本事,不这样报就拿不到奖金。小羊乡数字报得多了点,可原来的书记就香了,奖金一、两万,现在也到市里当局长去了。这何乐而不为呢?工办主任要王文郎向老书记学习,王文郎说这种做法实在不好学,实在是太虚了。他要学吧,对不起市纪委的培养,对不起组织,对不起小羊乡人民,也对起自己的良心。而且由于数字报得越来越虚,万一弄不好,是要受批挨打的。要是不学吧,人家一定会讲你没有本事,市委重用你,把你派到小羊来,结果经济一点也搞不上去。王文郎和党委一班人商量了一下,有的同志建议把原来的一个亿砍下来,实事求是地上报,然后再定一个目标,,好好地干一番。王文郎觉得这种方案倒是好的,原来的数字定了以后,今后干起来就有信心,有奔头了,否则,干得再好也还是在帮前任干。可是其他同志又反对,认为这种方案执行是困难的,上面是要批的。人家会说,你王文郎自己没有本事,还把前任成绩都否定掉了。这样做是没有好处的。

  马癸说得早已唾沫横飞,最后总结道:王文郎还是想不出办法。我劝他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一亿就一亿,两亿就两亿,安安心心干两年,早点回市里来算了。

  邴怀北叹了口气道:真是讲不清楚,讲不清楚。现在香烟假的,酒假的,凡是可以买可以卖的,都有假。没想到搞工业,搞经济也这么假。

  郑南土高兴了,他说:邴处长,经济工作是最实的,现在都这么虚,而我们是搞党务工作的,本来就是务虚的,材料里面搞点虚,又有什么呢?

  邴怀北道:唉,虚吧,反正都是虚的,我们管那么多做啥?吃饭是虚的,放屁是虚的,等我们眼睛一闭,放火里一烧,一切都是虚的。

  大家越说越没劲,就一个接一个地走了。黄三木一言未发,心里却热血沸腾,他读了十几年书,每个老师,每一本书,都教他要讲真话,教他坚持真理。这些道理,因为听得太多,读得太多,早已植入肌肤,侵入骨髓,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成为他血肉的根本。

  晚上,在邮电招待所的卧室里,他铺开稿纸,飞快而有力地写下了一个旗帜鲜明的标题:浮夸之风不可长!

  他在文章里谈了当前浮夸风越刮越猛的不良倾向,并且指出,连某市委部门上报的材料中,也有几笔数字造假,完全违背了实事求是的优良传统。他在文章中呼吁,浮夸之风误党误国害人民,必须坚决刹住。云云。

  黄三木写完后认真看了一遍,猛地拍案一呼:精彩!

  这篇文章,实在是太精彩了。内容切中时弊,议论简明深刻,语句气势磅礴,而且文采斐然。黄三木觉得,这是他从小学学作文以来,写得最好的文章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写出如此绝妙的文章来。不容易,不容易啊!

  有人敲门,是邹涟进来了。

  邹涟自从上次在这里和黄三木那个过一次后,就再也没那个过人,黄三木觉得没意思,没信心,也没再要求那个。

  邹涟见黄三木在做文章,就把它拿来看了一遍。看完后,邹涟严肃地问黄三木道:黄三木,石克伍对你怎么样?对你好么?

  黄三木说:石克伍对我不错的,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来,他对我越来越好。

  邹涟把文章往桌上一扔,批道:石克伍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还要写这种文章!

  黄三木不理解:这又有什么关系?

  邹涟说:你看看你写的文章,竟然指责你们部里的工作,这不就等于指责石克伍么?石克伍既然器重你,你正应该好好巴结,多写些歌颂他的文章才是,可你恰恰相反,竟说起他的不是来了,黄三木,我劝你一句,这篇文章,无论如何不要寄出去。

  黄三木说:我又没有明确指出是我们部里的事,只不过轻轻地点了一下,而且只说是某市,又没说是青云市,谁又会想到是我们部里,谁又会想到石部长呢?

  邹涟还是挺直腰杆,认真劝道:不管明确不明确,写这种文章总是不对的,反正你不能做对石部长不利的事情,这是对你不利的。黄三木,我爸经常说,写文章是很容易出事情的,过去稍不小心,就会被打倒,现在也要注意。

  黄三木听邹涟说起打倒的事,更多不屑一顾了:哼,都什么年代了,还提打倒,我就要把这篇文章寄出去,你看我会被打倒,还是会被枪毙!

  邹涟站了起来,不悦道:我今天晚上还有事情,只是来转一下而已,你忙吧,我先回去了。不过,我还是要再劝你一句,做人不要刚愎自用,不可太自以为是了。

  黄三木听了更没好气,也没送送她,听门砰地一声,就顾自己抄写起来。

  文章抄好后,黄三木又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不看则已,一看又是拍案一声:精彩!

  这么精彩的文章,不但从来没写出过,今生今世,恐怕再也写不出来了。邹涟竟要他不要寄出去,真是荒唐!女人啊,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这种文章不寄出去,天下还有文章么?《红楼梦》不印出来,今天的中国还可以谈论文学么?

  黄三木气血翻涌,觉得自己真是做了一件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也对得起自己的事。他相信,这篇文章会给他带来荣誉的。大家都会知道他擅长写文章,等郑南土一走,他就可以当上秘书了,那就进了一大步。说不定省部领导看了,一高兴,还把他调到省部去,唉呀呀,那可真是想都不敢想的美事了。这不是一点可能都没有,青云市委办公室有个秘书,据说也是写了篇什么文章,被省里看中,后来就做了省委的秘书,现已调省某局任副局长了。

  黄三木忘记了邹涟,晚上睡了个香喷喷的好觉,在梦里面,他又回到了美丽的南州。

  吕梅单位里分了一麻袋的苹果,就坐黄包车回家。不巧,黄包车在路上断了气,再也不见有黄包车来往。正好,黄三木来了,他发现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就背起麻袋,往吕梅家走。到了家里,吕梅客气地给黄三木削了只苹果,微笑着说:黄三木,你很勤快,工作也很积极,我们老石很喜欢你哩!

  黄三木咬了口苹果,在部长夫人面前,他的口气稍稍随便了点:以后还要你帮助多美言几句呢!

  吕梅倒是认真地说:你放心,年轻人呢,是应该追求讲步的。其实,我们老石是很看中你的。可惜你现在还不是党员,在市委工作,入党是最起码的一步,等你入了党,就可以再上个台阶,好像你的考察期就快满了吧?

  黄三木说:是的。吕梅就神秘地说:你放心,好好干就是,老石一直就觉得你很不错哩!

  吕梅要留他在家吃晚饭,黄三木客气地谢绝了。在回办公室的路上,他觉得像是刚吃下一只天鹅

  14

  邹涟吃了晚饭,用尼龙袋装了两根香蕉,就要出门。父亲还在喝酒,他把女儿叫住了,说:涟涟,今天晚上别急着出去,我们还有点事情要跟你谈。

  邹涟问什么事,父亲说别急,晚饭吃好再说。

  晚饭后,父母亲一起和她谈话,向她了解个人问题。父亲要她说一说黄三木,这个人究竟怎么样。邹涟说,说不清楚,她也不知道究竟怎么样。父亲就有点知道他们怎么样了,说:黄三木这人呢,我早已说过了,花头有限的。我一直是不喜欢的,当然,你是我的女儿,看在你的份上,我还是随你们了。现在是新社会,婚姻自由嘛!可是,你自己应该擦亮眼睛,看看清楚,再作决定。我们希望你自己回过头来。要是觉得黄三木不怎么样,不要硬拖下去,凭你的条件,找个对象是没问题的,青云镇上好的人家多得是。我上回跟你说过的那个小伙子,就很不错嘛!

  邹涟虽对黄三木有点那个,可听到父亲说他的不是,就很恼火,只是不好发火罢了。现在又提起那个人,那个做生意的小老板,真让她觉得有点恶心。便没好气地说:那个人有什么好?就算我和黄三木分了手,我也不会喜欢那个人的。

  母亲也劝道:涟涟啊,不要这么说,人家也不是什么很差的人。你要是觉得黄三木好呢,就再谈谈看,要是觉得不行,我看和这个人认识一下也可以。不认识怎么知道不喜欢呢,认识了,性格脾气了解了,说不定你就会改变看法的。

  父亲痛心地说:现在是什么形势?没有钱行么?没有钱的人算有本事的人么?那个黄三木,家在农村,家里那么穷,自己又在清水衙门里工作,今后用什么成家立业呢?就算我们这个家贴上去也不象样啊,我们家条件也不好嘛!何况你哥哥又在筹备婚事,等他的婚事一办,家里都空了,还有多少钱对付你?你要跟了黄三木,是要穷一辈子的!要是黄三木将来当个局长经理什么的,倒可以改变状况,可他那个样子,我就怎么也看不出他会有什么出息!

  邹涟反驳道:人不可貌相,黄三木在单位里表现挺好的,石克伍部长对他挺赏识的呢!只要他好好干,说不定啊,他哪天就当了局长,当了经理。

  母亲道:那也是没谁的事啊,机关里那么多干部,表现都好的,难道人人都做局长做经理?以后的事是没准的,最稳当的是看现在,看他家里条件好不好,看他现在有没有出息。

  邹涟争不过父母,加上黄三木近来的表现老惹她生气,她也不想帮他再争什么了,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唉——!

  邹涟回到卧里,关上房门,也不想出去找黄三木玩了。她把自己和黄三木的事,前前后后都想了一遍。她发现,从一开始自己就错了。她不该这么大胆,不该这么主动,女孩子被男孩子追的传统,是不应该打破的,打破了自己是要吃亏的。自己一主动,后面的一切就被动了。本来,要是黄三木主动追她,她就可以摆摆架子,可以撒撒娇,去驾驭黄三木。现在倒好,自己的感情倒被一个男人驾驭了,连撒娇都撒不起来。最可恨的就是,黄三木经常拿感情玩弄她,动不动就说要分手,老是把她往绝路上推,老是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差的人,经常面临被一个男孩子抛弃的危险。这个黄三木,不知他搞的是什么把戏,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从他说话的表情上看,从他那副无所谓的态度上看,他似乎并不是真的喜欢她,并没有多少爱她。你想,要是他真爱一个女孩,他会这样做么?他舍得说这种话么?他舍得离自己爱的人么?

  邹涟伏在床上,想着想着,泪水就涌出来了,她忍不住要问:黄三木啊黄三木,你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你到底爱不爱我?谁能够告诉我,快告诉我!你一定不爱我的,黄三木,你这个大坏蛋!臭皮蛋!臭鸭蛋!

  邹涟一直是向往美好的爱情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觉得可以说话的人少下去了。父母亲只知道提要求,谈看法,其实不是什么朋友。几个要好的同学、朋友,说话的内容也是有限的,况且她们也都有了对象,有的都已结婚生小孩了。她觉得,只有将来的那位,只有自己的爱人,才是最好的朋友,才是一个最完美的寄托。她喜欢看小说,特别喜欢看琼瑶的小说,她觉得那些小说所描写的爱情,才是人世间最最珍贵的情感。她在小说里看到过,后来放下小说,她就一直在追求,一直在幻想。

  黄三木就是她幻想中的人,在学校里,她就有点崇拜,可惜他太高大,喜欢他的人太多,她无法下手。不料毕业回来后,黄三木也回到了青云,她高兴了,她觉得,黄三木可能就是命运赠给她的最好礼物。她相信,只要今生今世能和黄三木这样的人在一起,幸福就将如影随形。她没有别的企求。

  可现在她觉得很迷茫,真的很迷茫。

  想着想着,就要睡着了。母亲打开门说,有客人来了,要她出来,邹涟出来一看,就是那个人,那个父亲经常介绍,经常向她推销的人。这人到家里来过几次,邹涟见过的,她想起来了,他的名字叫秦荻。

  秦荻一身名牌妆扮,头发梳得油光光地,看上去真有点老板派头。邹涟觉得,今天看上去要舒服一些,就朝他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秦荻就热情地坐下来和她说话。

  秦荻问邹涟晚上要不要去看演出,邹涟问什么演出,秦荻说了一个歌星的名字,说她今晚将来青云演出,邹涟就想起来了,前几天是听说她要来青云的,没想到是今天晚上。她很崇拜这位歌星的,可惜无缘见一面,即使到了青云,也是一样,你想,全国走红的大歌星,这种演唱会的票子一定很贵的,赠送的票子只有青云市党政要人才有,怎么会轮到她邹涟呢?

  邹涟说可惜看不起啊!秦荻就说:我这里呢,刚好有朋友送来的两张票子,要是你想去看,我就陪你去看好了。

  后来邹涟知道这两张票子根本不是朋友赠送的,而是他化了一百块钱买来的。不过,她当时也管不了那么多。她只是想了想黄三木,怕他会生气,后来想想反正他对自己无所谓的,也不管他生不生气了,只要尽量别让他知道就行了。谁叫他对她这么坏,谁叫他不陪她看演出,谁叫他买不起、又弄不来票子呢?

  秦荻用他的本田王摩托车带她到影剧院,剧院里人头涌动,这两张票子,还是第二排的,看来秦荻还真有本事,有派头。

  那位红歌星,终于出场了,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尽管大家在电视里都熟悉她了,现在在几米以外的舞台上见了,感觉就是不同,就是新鲜。歌星说了,没想到青云影剧院设施这么简陋,这让她想起过去大队里造的戏台。青云市的观众乱哄哄地议了一通,就听她唱开了,那歌是唱得极好听的,两首歌一唱,就换成省市的演员了。后来听说那位歌星这两首歌一唱,就拿走了青云市六万块钱。此事成为青云市的轰动新闻。六万块钱,这可真把邹涟给羡慕死了。

  从前邹涟做学生的时候,是最讨厌钱的。对那些整天钻在钱眼里的人,她也看得像堆狗屎样地讨厌。后来她就不那么讨厌了,特别是在毕了业,进化工厂工作以后,同事之间议论来议论去,什么事情总离不开一个钱字,两个地方,两个环境,价值观就不同了。在学校里,在书本上,真理,爱情,纯洁的东西,才是最珍贵的,最至高无上的。到了社会上,这些东西像云雾样飘远了,金钱,名誉,地位,才是最重要的,最叫人迷恋的。而这些东西中,最本质的,还是金钱。有了钱,就可以有名誉,可以有地位。就是那些名誉和地位,实际上也可以被换算成金钱,可用金钱来衡量的。这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有时她就想,父母亲说的话不算完全没有道理,他们是几十年风风雨雨过来的人,这些道理,这些答案,都是生活告诉他们的啊!

  秦荻陪邹涟逛了逛马路和商店,并且送她回家。在楼梯口,秦荻拿出一个礼物送给她。邹涟问他是什么,秦荻说是个小玩意儿,等回家再看,要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扔到窗外去。

  邹涟觉得秦荻说得挺轻松,挺有意思的,一定是个很特别的东西。回家钻进房间,偷偷打开一看,哟,是一枚金戒指呢!金灿灿,沉甸甸的,她往手指上一戴,嘿,还挺合适的。她想起化工厂的那些女同事,她们好像都有金戒指,有的还戴了好几枚,真让人眼红。有的虽没有结婚,也戴起来炫耀,表示自己的男朋友很能干,很有钱似地。邹涟就觉得黄三木很没用了,从认识到现在,他一样东西也没送过她,真让人气死,更不要说金戒指了。她真希望黄三木能送她一枚,好给她鼓鼓气,可惜,该送的没有送,不该送的却这么快就送来了。

  邹涟把戒指拿下,盖上盒子,不知该如何是好。退回去吧,她又很喜欢它,有点舍不得;不退吧,这算什么事,这怎么对得起黄三木,再说,她又没跟黄三木分手,怎么能和另外一个男人来往,而且还收下礼物呢?

  邹涟很矛盾,最后还是决定把它退回去,只是,一时还找不到机会。这几天呢,她开始进一步考虑起她和黄三木的关系,开始考虑秦荻这个人,假如和黄三木会怎么样,假如和秦荻会怎么样,假如这,假如那,她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假如。

  问题还没有考虑清楚,秦荻又找上门来了,邹涟父母热情地招待他,显然很喜欢他。邹涟想把戒指拿出来,又下不了决心。秦荻说今天有个朋友送来两张舞票,问她有没有时间。邹涟没开口,她母亲就笑着对邹涟道:去,涟涟,别闷在家里,年轻人嘛,应该出去玩玩!

  邹涟觉得母亲的意思像是怕她嫁不出去似地。可秦荻对她这么好,又不好意思拒绝,再说,黄三木也从来不来约她,每次都要她自己找上门去。去了吧,又没有什么活动内容,跳舞又跳不好,他也不喜欢,要么就是散散步,看看电影,再就是那种事情了。真是没劲。

  邹涟确实不是个朝三暮四的人,她不想就这么跟了秦荻。她只是想暂时冷却一下和黄三木的关系,等黄三木自己有感觉了,找上门来,也许他的态度会有所改变的。这样一想,就又坐了秦荻的摩托车,到了舞厅里。

  舞厅里真是好玩,邹涟是很喜欢跳舞的,认识黄三木后,几乎就没跳过舞了,晚上跟秦荻跳了一曲又一曲,真是开心极了。秦荻呢,点这点那的,大摆阔气,化了一百多块钱。男人有钱就是好,邹涟忍不住想,有钱的男人才像个真正的男人。你看,到了这个地方,有钱没钱就是不一样,有钱的像人,没钱的就不像人。

  跳到十一点,两人才走出舞厅。秦荻又将她送到家门口,并且又拿出了一件礼物。邹涟问是什么,秦荻说是一串项链,你一定会喜欢的。邹涟就说不要了,那只戒子还想退还给你呢!邹涟说:秦荻,你是知道我有男朋友了,我们在一起看场戏,跳个舞什么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我们只能是普通朋友,我是属于他的,我不得不告诉你,你别送我东西了,真的。

  秦荻说:你的事情我很清楚,我也承认自己只是你的普通朋友,不过,送你几件礼物,也没啥大不了的。对于我来说,也值不了几个钱。只是表表心意,交个朋友的意思。你不妨先留着,要是你今后和他分手了,我再多送你些东西。要是你今后嫁给了他,也不要紧,我不会问你讨的,要是你将来一定要还给我,那就到时候再还给我吧。

  邹涟说:这样说就好,我可是当真的啊。今天这样我收下了,以后再不许送东西啊,如果以后有什么变化,那是另外一回事。以后不要送东西,好么?

  秦荻笑着说:好的。要不要勾小指头?

  邹涟也笑了:谁跟你勾呀

  15

  部务会讨论了近段时间的工作,认为下阶段工作任务较重,要分解到人,落实到人。副部长兼部党支部书记李忆舟说,黄三木的考察期已满一年,建议对他的组织问题商量一下。

  石部长说:黄三木工作是不错的,到部里一年半了,各方面表现都很好,建议尽快解决他的组织问题。

  屠部长和陈火明听石部长这么说,平时见黄三木也是挺乖的,自然顺水推舟,说了好话。

  最后石部长对这件事总结性地指出:既然大家都没意见,就请党支部抽个时间讨论一下,这是个程序问题,要按党章来办。支部讨论后,再放到党员大会上讨论,具体工作,由李忆舟负责去办。

  会一开完,石部长就高兴地去找黄三木,想好好鼓励他一番。到他的值班室里,见驾驶员江洪水手里正拿着一本杂志,在和黄三木笑嘻嘻地议论着。江洪水一见石克伍,就高叫道:石部长,黄三木又有大作发表了!

  石克伍就笑容满面地拿过杂志来,一看,顿时收住了笑容,接下去,他的脸色是越看越不对劲,越来越难看。最后,他把杂志一扔,对黄三木道:黄三木,你怎么会写出这种文章!

  黄三木惊道:这篇文章有什么不对么?

  石部长怒道:你写这文章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在批评我们部里的工作么?这种文章一登,我们再怎么工作?!

  黄三木辩解道:我只不过批评了现在社会上的浮夸风,举的例子,也没有点名是咱们青云市呀!

  石部长指着文章后面的括弧道:你看这里,连单位名称都登出来了,还说没点名是青云市!

  黄三木一看,后面果真把作者单位名称登出来了,真要命!省部内刊上刊登这种议论性的文章,作者是从来不登单位名称的,没想到金仁海这次竟把黄三木所在单位也点了出来,这就使所批评的问题发生的地点,昭然若揭了。

  江洪水莫明其妙地笑了笑,顾自出去了。

  石克伍回到办公室里,马上重新召集部委成员,又开了一次部委会。他要李忆舟把那件事暂时搁一搁,大家先讨论一下现在发生的事情,最重要的,是要把省里的批评应付过去。

  大家一个接一个地看完了黄三木的文章,全都失去了笑容。坐在会桌正中的石克伍,脸色更是从来不曾有过的难看。大家从他的脸色分析,一场小小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两个小时后,省里挂来电话,明天上午,省部领导将来青云市了解这个问题,要他们做好准备。

  晚上,办公室灯火亮到了十二点半,部委成员继续开会,把黄三木那篇文章骂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翻来覆去地研究,讨论一种又一种的方案,一个又一个的对策。办公室主任陈火明足智多谋,他发现黄三木的文章里有几个漏洞,明天的工作,就要围绕这几个漏洞展开。

  省部领导都到了,这一回,石克伍竟也破例地坐了一边,望着这些威严的领导,心里从来不曾像今天这么害怕。

  省领导对石克伍提出了批评,当然,语言并不尖锐,而是和风细雨地,只有石克伍听了满屁股生疮,一针针刺来地疼。等领导训完后,石克伍作了一番检讨,然后解释道:我们部里所发生的问题,是社会大气候造成的,自己负有一定的责任。不过,小黄的文章也有失实之处,两笔数字没那么大,有些议论的话,说得也有点过头,不是那么实事求是。

  省部有位副部长和石克伍关系一直是不错的,他听了也帮助说道:青云市是有些问题,不过,他们部里的情况,在全省各地还不算最严重,这是一个大气候问题。至于小黄同志,写文章的积极性应该鼓励,不过,也要先把事情调查清楚再写,对于文章失实的地方,我们心里也有数了,年轻人嘛,以后多加强教育,今后就会慢慢成熟起来的。

  省里的几位领导,平时也都与石克伍时常见面,青云市的礼物不甚丰厚,多多少少也都收了些,今天来主要是了解情况,自然不是来找碴的。省部的领导最后说了,青云的情况,今后主要是吸取教训,努力把各方面的工作做好。

  接着,省里的领导吃了顿比往日丰盛一倍的午餐,拍拍屁股都走了。

  剩下来的工作,就是如何收拾黄三木了。

  几个部长分别找黄三木谈了话,要他说出文章出笼的前因后果,动机目的,详细经过。黄三木发现自己忽然变成了地富反坏右,就老老实实地把经过讲了,他重点谈了那天下午邴怀北、郑南土、严律己和马癸等人的谈话,希望能够尽多地把责任推脱给他们,减轻点压力。

  部长们又分头找了这几个人,不料这些人都含糊其辞,一律否认说过对不起部里的话,对社会上的浮夸风,也只是简略地谈过几句,部里的事情是没提过的。邴怀北是个老好人,平时对黄三木挺关心的,现在出了事,他也没什么话好说的了。不过,他还是找黄三木谈了一次,要他以后写文章小心点,不要意气用事。他含蓄地批评了黄三木的年轻幼稚,要他今后吸取教训,尽快使自己成熟起来。

  郑南土、严律己和马癸没有找他谈。郑南土见他一言不发,老严和老马在拿报纸的时候,顺口说了句年纪轻、太幼稚之类的话。黄三木听了心里直发毛。

  当他把杂志送到劳辛勤办公室去时,在门口看见任萍正在和劳辛勤窃窃私语。劳辛勤一脸严峻,任萍则用不屑的语气,轻轻道:小年轻,真是太幼稚啦,这种文章都会写出来的,这下要吃苦头了。

  等黄三木走进去,两人都不三不四地笑了笑,任萍很快就笑得自然起来,并客气地说:小黄,大作又发表啦?挣了几块稿费啊?

  黄三木听了很恶心,不想理她。任萍可能也感觉到自己的问话过于刺人,便换一种口气说:小黄,不要有思想负担,文章写得好的,现在社会上,就是这么回事,年轻人敢于坚持真理,就是好样的!

  黄三木哭不出,笑不出,叹了声气,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在走廊上听到了任萍和石克伍的说话声,任萍声音压得很低,听去却很清楚:石部长呃,现在市机关里都晓得省里登了篇文章,大家看了以后都在议论,议论纷纷,把我们部里讲得一塌糊涂,那些话,啧啧啧,难听死哩!

  石部长没有说什么,不过,黄三木可以想象到他的表情,他的脸色,一定是非常的吓人。

  果然,石部长又把黄三木找去,脸色铁青,狠狠地训了一顿。自从石部长把他调到部里来工作后,在黄三木的印象里,石部长是个极温和的人,是个从来不会发怒的人,现在,他终于看到石部长发怒了,而且这几天,他一直脸色阴沉,这让黄三木感到很难过,也很恐怖,他觉得自己对不住石部长。

  石部长一边敲桌子,一边骂黄三木,他要黄三木好好地写篇检讨书上来,把这件事彻底地反省一下。

  黄三木又回到童年时代,回到了时常挨父亲责骂的日子,他哭丧着脸回到办公室,开始写检讨。白天人太多了,写不出来,晚上,他独自来了,开始对自己的行为进行检讨。

  检讨书这种体裁,他是熟悉的。那还是念初中的时候,因为上课不专心,有好几次被老师揪出来,写检讨,并当着全班同学大声朗读。后来他在班里考了第一名,老师也另眼相看了,不再叫他写检讨。多少年过去了,初中,高中,大学,参加工作,没想到今天又要重*旧业,黄三木忍不住就要哭。

  部领导,冒号。一开头,黄三木就写不下去了。这都是在干什么呀,自己都是二十六岁的大人了,他们政治系的前辈们,在他这个年纪,有的已经当了市长,有的当了处长,可他黄三木竟然在干这种勾当!不仅毫无出息,还趴在桌子上写检讨!这都是怎么回事呀!

  为什么人家不会写检讨,黄三木要写检讨?他问自己。

  因为黄三木坚持真理,坚持正义。可为什么中国那么多的人,人家不坚持真理,偏你黄三木要站出来坚持真理?

  黄三木想了想,对了,因为黄三木读了很多年的书,受了很多老师的教导。更重要的是,他把这些书本上的话当真了,把老师说的话当真了,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他开始恨书本,开始恨老师,是书本欺骗了他,是老师坑害了他呀!

  浩浩青天,朗朗乾坤,为什么我说了几句真话,就要受到如此的打击?有谁同情我,有谁支持我?为什么周围都是冷漠和不屑的眼光?为什么我听到的都是冷嘲热讽的话语?

  真理?什么破烂的真理!谁相信你谁倒霉,谁和你在一起谁就遭殃!——呜呜!

  黄三木哭了,声音低哑。这个晚上,市机关里刚好空荡荡地,只有黄三木一人,他的哭声在机关大楼里沉闷地响着,传播着,最后又传回来,只有他自己听见自己的哭声。

  第二天,黄三木把检讨书交了上去,刚回到办公室,母亲急匆匆地赶来了。

  母亲的脸色也不对。黄三木发现,从前在他生病,或者被人家欺负时,母亲才会有这种脸色。

  母亲坐下来就问:三木,你写了篇文章?你写文章骂自己单位领导?有没有这回事?

  黄三木不知该怎么回答,又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母亲就知道真有这回事了,便像当初得知儿子在学校里不好好念书一样,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痛心地说:三木啊三木,是共产党给你饭吃,是单位领导给你饭吃,你怎么好说他们不对呢?你念书怎么念到屁股洞里去啦?这种文章都写得?你要多写写党好,多写写领导好,这样才有饭吃,这个道理都不懂?三木,妈养你这么大,让你把书念出来,不容易呀!你要好好给我争口气,不要这么大了还不懂事!

  母亲见黄三木耷拉着脑袋,也就不再多说了。她说还要到街上买点东西,就顾自去了。

  金晓蓉正好打完一份材料,就走了进来道:你妈来看你了?

  黄三木又叹了口气,金晓蓉就问:黄三木,好像你这段时间情绪不好,脸色不大对呃!

  黄三木道:还不就是为了那篇文章的事,唉,完了,一切都完了!

  金晓蓉道:我也听说过这件事了,这几天,单位里有好些人都在议论,特别是那个任老太婆,整天添油加醋,到处煽风点火的,她就是巴不得人家出事,巴不得你倒霉哩!

  金晓蓉继续道:黄三木,不过这事我倒也想问问你,你这人一向挺聪明的,怎么会忽然想起写这么篇文章来?它会害你一辈子的呀!

  黄三木楞了半天,冒出一句:我还不是为了我们党好,为了我们国家好嘛!现在社会上的浮夸风,真的很厉害呀!

  金晓蓉就很大姐风度地劝道:黄三木啊,你也是想得太多了,你还不是党员呢,要你管这么多?你想想看,中国有几千万党员,这么多党员都不管,要你这个非党员管?不是我说你,小黄,你也真是太多管闲事啦!你这种性格不改变,在机关里是没法呆下去的。

  黄三木红了红眼睛道:你说得对,我也在恨自己啊!

  金晓蓉道:知道自己错了就好,最主要的是吸取教训,社会是复杂的,千万不能想得太天真。小黄,我是看你进机关的,我真的不想你跟头跌得太深。

  下午,部里开全体干部会议,黄三木进去迟了,见任萍旁边还有个空位,就坐在了她边上。会议开始了,各处室总结了近段时间的工作,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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