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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了,对不起 第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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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她。我一直在伤害她。即使在她死后,我仍不知悔改,未能汲取教训,仍在伤害她。
寒假在家的时候,母亲看到我更消瘦了。她唯一的一个儿子。他总是让她放心不下。他第一次独立在外生活,就把自己照顾成这个样子。她仍像对待婴孩一样照顾他,对他絮絮叨叨讲话。她以为她的儿子,蓝澄海,仍像中学时期那样,读书用功,遵守纪律。他的消瘦来自读书用功的消瘦。
不。我自始自终都在欺骗她。没有一天不在欺骗她。
新学期开始后,我对画册的事只字不提。清树在那天晚上后的第二天向我道了歉。但他无论如何不肯向被打的同学道歉。由于丢画事件,我们和班上同学的往来仿佛隔了一层膜,他们几乎不再来我的宿舍,更别说向我索取画,见着清树是远远躲开。
我由于失画,心情久久未能平复。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而我本来就是寡言之人,和他们一直缺乏交流。他们如此相待,我自然而然顺其势。总之,新学期开始后,我和清树被陷入孤立之境。
并且新学期后清树缺勤越来越多。而且常常夜不归宿,有时甚至一两天都看不到他。他换了不少女友,每个都不长久。他带她们回宿舍,一到晚上就带她们在外面过夜。有一次我对他说:“你应当对女孩子专一一点。否则会伤害她们。”
“彼此都孤独。大家在一起只是各取所需,哪有什么伤害不伤害。现在是什么年代了。”
“温岚呢?我觉得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她同你分手是不是因为你太花心了?”
他沉默下来。片刻,他才说:“不是这个原因。我们在一起发觉不合适,自然而然分手。没吵架,没伤心流泪。”
他忽然抬头看我,露出一丝微笑:“你真的觉得温岚不错?我看你对其它女孩都拒绝,唯有对她亲近。你对她有感觉吗 ”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立即打断他。
“澄海,你到底爱纪美要爱到什么时候。你别这么固执,好么?她已经死了,你这样纯粹是折磨自己。好,即使这样,你深爱着她。这种爱令人尊敬,令人钦佩。但去结交其它女孩子有什么不妥。有些女生对你有好感,想和你交往,但你没交谈几句,就不搭理别人。这是你一贯的作风,对吗?为什么你不试着去接受其它女孩? 况且,那也不是你的错。”
“我不想谈这个。清树,我需要时间。”
每次说到这个问题,我都匆匆打断他,结束这根本不能下去的谈话。倘若继续说下去,我只会陷入迷宫式的痛苦中,永远无法觅得解脱的出口。
不久,我领到工钱。我到市区的文德路一次性购置了许多绘画用品。这笔钱便所剩无几了。
丢了画册,我打算重新画一本。纪美留在我脑中的印象是无法丢失的。
我比以前更加疯狂地作画了。白天昏昏欲睡、不知所云地听完那些课程,夜晚足不出户地呆在宿舍作画。我看起来根本不像一个计算机专业的学生。亦不同过多的人交往。我蜗居在一个人的小天地里,在那里顾影自怜,自哀自伤。
每次作画,我脑海里都浮现那片摇曳起伏的水稻田,湛蓝寂静的海湾。纪美凄寂的笑容也逐渐清晰,恍若从清澈见底的池水中缓慢上升,浮现于水面,那形象微微颤栗,无比孱弱,稍有一阵风吹来,便化作涟漪。
一次,大雨滂沱。纪美来找我。她依然翻墙而入。那时我的母亲不喜欢她,阻止我和她往来。她来找我便翻墙而入。我家的房子 bsp;第二章(2)
是热带南方地区常见的民居格式,一层的白墙大平房,带有宽阔庭院,围以红砖围墙。围墙边总种有树木。大多数人家种的是芒果、龙眼、番石榴等果树,我家种的是桃树和相思树。有两株桃树对着我的窗台。
纪美骑着单车来,她把单车停在墙外,踩着单车蹬上墙头,再踩着桃树的枝桠下来。
她敲击我的窗户,轻声唤道:“澄海。”
看到她在雨夜出现,我十分惊愕。我急急打开窗户让她进来。她全身淋湿,嘻嘻笑着,用手抹去脸上的水。她乌黑浓密的发辫蓄满雨水,不断地往下滴落雨滴。
她怀里还抱着一个玻璃樽。玻璃樽里装着五六只蝴蝶。可能一路受惊,蝴蝶惊惶地扑腾着翅膀。小小的空间,翅膀相互碰撞。
“阿姨睡下了?”
“睡下了。她一惯这个时候睡。”
我递给她一条白毛巾。“擦干雨水,当心感冒。”
她问我有没有干净的衣服。
我从衣柜里取出那套供换洗的白衬衣校服。
她接过衣物,没有叫我避退,而是兀自转过身去,脱下湿的衬衣。
我看到她的胸衣,半背心式,粉白色,桃花一样的颜色,如闪电般逼迫我的眼睛。我这是第一次看到女生的胸衣,那年我十五岁,不禁面红耳赤,内心震荡。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少女正在发育,清瘦的体形正显露茂盛成长的迹象。她的身体正像花朵一样渐渐绽放。
她笑着转过身来,说衣服刚好合适,并没有发现我的窘态。
她的头发仍在滴水。我再次递给她毛巾让她把头发弄干。
我们抱膝坐在地板上,看着窗外哗哗落下的雨,漆黑的夜空,不时有蓝白的闪电闪现,刺破天空。桃花花香混合在水汽中飘荡进来。空气中有潮湿的芳香。
纪美拧开玻璃樽盖,让蝴蝶飞出来。色彩斑斓的蝴蝶立即在房间里盘旋,追逐。
“为什么现在就放了它们?”
“阴雨天适合它们交配产卵。雨停后,它们就会找到合适的地方。”
“澄海,有没有想过变成一只蝴蝶?”她边说边用手逗玩萦绕在她肩头的一只白粉蝶。
“没想过。蝴蝶在雨天和大风天都飞不起来,很不好。又容易被捕捉。被伤害。”
“可是,不是人人都会伤害它们。那你想变成什么?”
我略一沉默。我那时还真的没想过要变成哪类动物。从来没有。我想起曾在中央电视台“动物世界”播出冰天雪地中北极熊独立行走的片段,便说道:“北极熊吧。”
“北极熊?为什么要变成北极熊?”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失望。
“北极熊可不好。”她说,“它们长大后都离群索居,独来独往。到哪里都是自己一个人。”
她把长长的发辫拖至胸前。
“你想这样,难道作为独生子女还不够孤独吗?”她的脸由于用力说话而微微涨红。
“对不起,我不想变成北极熊。”我连忙改口。我不知她为什么会如此激动。也想不出为什么“我想变成北极熊”这个想法会伤害她。我作为独生子,和她同样不喜欢孤独。可是听到她说北极熊离群索居,独来独往,我却又是那么的向往。
“嗳,有没有想过将来什么时候结婚,要几个孩子。我这段时间常常在想这个问题。”
“嗯?”我没有回答。这哪里是十五岁少年所能想的问题。单就是明天的数学测验就够我想的了。总之这是一件无比遥远的事情。
我摇摇头。
“如果要孩子,是两个好,还是三个好?是男孩好,还是女孩好。真难让人做决定啊。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是独生子女。”
片刻,她又道:“唉,也不晓得将来我这个母亲能不能当好。还有孩子的父亲,现在也想象不出他的形象来。”
她冲我作出淡淡的一笑。
那笑稍纵即逝。我一时想不出那里面含有怎样的深意。
有时候她在我房里呆得很晚。而我没那么多时间一直陪她说话。我必须完成当日的功课,又要预习第二日的课程。从来不敢懈怠。
我坐在桌前埋头苦读,她便躺在我的床上。有时候不说话,看我母亲给我买的书。有时候絮絮细语,说个不停。大多时候我听不清她讲什么,也未用心听讲,我只是嗯呀作答。她仿佛也不需要我的 bsp;第二章(3)
回答。她讲着讲着就睡着了。
许久没动静时,我回过头看她。她侧躺在床一侧,卷曲着身子。沉落在枕头中,酣然入睡。乌黑的发辫由脑后蜿蜒过脖颈,拖至胸前。细长的睫毛暗暗垂合,犹如蝴蝶闭合双翅。
纪美沉睡的光景,恍若全世界都被寂寞的森林顷刻覆盖。
第三周周一,上学期成绩出来。我的成绩全部通过,大部分科目都达八十分以上。清树几乎每门成绩接近九十。大学的考试不过如此,临考前突击,钻研老师给的讲义和同学记的笔记,听几节复习课,便可顺利过关。取得高分亦不是难事。
再看周围的同学,无不是打游戏、上网、聊天、泡吧、恋爱。个个都无所事事。而所有人徘徊于此,心平气和接受大学教育,无非是为取得一张文凭罢。
而大学的终极意义,不过也是提供一张文凭。
2
三月,谷围岛淫雨霏霏。华南地区进入梅雨时节。岛上的植物饱吸雨水,蓬勃生长。
我在岭园打工基本固定下来。陆铭待我为朋友,薪酬付得比外面高,又让我他的店铺长期干。单就是后面的这一礼遇,便让我感激不尽。我不必四处找工,节衣缩食,为购买画材画具发愁。
周四上午,上完两节课后,我去陆铭的店铺。
离店铺几步远,雨突然稀啦啦下起来。我小跑奔入店内。
“嘿,真不走运。没有淋湿吧?”陆铭正在弹吉他,看到我进来向我扬扬手。
“没有,我带着伞。梅雨季节期间,我随身把伞带在身边,已经成习惯了。”我拍去头发上落的雨点,把伞和书包放下。
陆铭放下吉他,招呼我到茶桌旁坐下。
“你来我可就有伴了。先前我正无聊着。倚在柜台面上抽烟,望着池塘中的戏台,一个劲地发呆。”
“只上两节课,所以过来看看。”
“喝茶怎么样?”
我说好。茶桌上摆放着一套功夫茶茶具。他打开茶罐,往紫砂壶中添加茶悠古韵。
水中戏台,一对恋人相拥避雨,时而深情接吻。另一对恋人打着伞站立在池塘边。女子光着脚丫,手里提着高跟凉鞋,时不时把脚伸出伞外,对男友粲然一笑。男友照旧穿着鞋,裤脚也没挽,对此毫不在乎。一个到此写生的美术生,估计来自美术学院,背着画夹,画架画箱放在脚旁,躲在一间书院的屋檐下,神情无奈地望向雨空。
“看这形势,恐怕上午是不会停啦。”陆铭摸摸光头。
“以为这种天气,游客会不见踪影。结果反而比往常多。”
“是我,也会选择这种天气来。这些景致只有在雨天才能品味出其古韵。烈日当空,什么意境都没了。”
“那是。”
陆铭这时抱起吉他,向我眨眨眼。“唱首歌。”他边弹边唱,是科泽莱克的《蓝吉他之歌》。陆铭弹得不错,唱得也不错。英语发音也准。此曲完毕,他又弹唱了一首《夜雨佐治亚州》。他演绎得无比精彩。其伤感哀怨的情绪也诠释得淋漓尽致。仿佛使人置身于凄风冷雨的佐治亚州。
“你因为爱好音乐而退学?”我猜测着问。
“不是。”他笑了,“有不少人像你这样认为。在大学那一个学期,我整日在宿舍里自弹自唱,又跟一些乐队混在一起,课很少去上,不少同学以为我想从事音乐,做歌手。特别是退学后,他们更是这样认为。我父母也对我说,要是你喜欢音乐,去音乐学院也成。根本不是这样,我是不喜欢学校那种鬼地方。所以,我退学的理由很简单,仅仅是不喜欢学校。不知道为什么,进入大学后突然对学校、分数、成绩这类东西深恶痛绝。前十二年却丝毫没有这种厌学情绪流露。真是怪事。”
他随意拨动几下琴弦,“有人问我,那你将来打算怎么样。哪有打算怎么样,每天晚上抱着心爱的人入睡,第二天早上抱着她醒来。三十岁时添个孩子。平日奴颜婢膝供妻子使唤。她说 今晚的家务活你全包了 ,我就乐哈哈地跑进厨房。她说 明天陪我去购物逛街 ,我二话不说晴天雨天都陪她去。就这样,好好活着,好好过日子。”
陆铭爱他的女友,真心真意对待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他和女友是同窗同学。初三那年开始相恋。女友现在在暨南大学读新闻广播。为了陪伴女友,他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租金不菲的公寓。每天晚上他都过去陪她。
他对女友千依百顺,随传随到。只要女友一个电话打过来,无论大小事情,他必定赶去。倘若他和女友发生争吵,事先道歉的必定是他。这一天,他都会心神不宁,不断地发短信打电话。
“嗳,都大一第二个学期了,怎么还不去结交个女友?”
我淡然一笑,摇摇头。
“以你的条件,找个女孩是轻而易举的事嘛。”他略一停顿,“唔,你读计算机,理工类专业。女生少得可怜,可供选择的少,是有点难办。我叫女友帮你介绍几个。她那个系美女如云。”
“那倒不用。”
他见我怅然地低下头,说道:“我明白。一定是心有所属。但由于某种原因,两人未能在一起。好好努力。”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
我苦笑一下。倘若是这样就好了,能稍稍努力一下就行。问题是,无论我怎样努力,我们始终阴阳两隔。我在这个世界苦苦呼喊,独自徘徊。她在那个世界浑然不觉。
“嚯,雨季又来了,是吗?”
纪美对我说。我闭上眼睛,耳旁响起陆铭的吉他声。
一天上午,我从美术商店出来,然后沿着美术学院路走。昨晚下了一夜的雨,柏油马路呈现大片黑色的水斑,乌亮亮地延伸开去。空气中浮着湿重的水汽。走着走着,阳光忽然出现。已经几天没见阳光,不觉心生 bsp;第二章(5)
欢喜。
我在人工林边的一张石凳上坐下。春意愈来愈浓。身后几排杨柳已是新叶满树,开出黄白色小花。林中鸟啼声清脆欢快,不绝于耳。一派生机勃勃。
我穿上新买的棉布衬衣,鞋子也换上。脸早上细致刮过。星期天早上我必定刮脸。从外表看来,似乎是一个生机勃勃的人儿。我亦期待春天来临后有一个生机勃勃的我。
这时手机响起来。是温岚打来,她叫我到北亭购物广场。我不想去,骗她说在画画。
“别骗我了,你在外面。我都看到你啦。”她在电话里头说。
没办法,我只好前往。温岚看到我时咯咯笑。
“你怎么这么快的?真的在外面啊?”
“你不是看到我么?”
“骗你的,不略施小计,怎么能把你叫来。”她拎着小包转过身向前走,“我在电话里听到汽车驶过的声音,那么大声,不是在外面会在哪里。”
“你怎么老一个人呆着,多出来走走嘛。”她如往日一样聒噪雀跃。春日明媚的阳光更是把她的欢欣蒸腾出来,洋溢在空气中。
我先陪她在服饰区选购衣物,又看了一场电影。电影看完后,我们来到一楼的饮食长廊吃午餐。在一家西关美食店买了几样小吃,然后在户外的快餐桌上落座。
“上次吃四川麻辣火锅,你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吧?”一坐下来,她问。
“没有。”我想了一下,“那天晚上一回到宿舍就喝了几杯凉茶,以防万一。”
“我就没有喝。结果呢,提前来月经,痛经,疼得厉害。又口腔溃疡,你猜嘴巴里长了多少颗小疮?”
我摇摇头。
“我数了一下,一共七颗。几乎是满嘴巴了。足足长了一个星期。痛得不能嚼饭,喝了几天的粥。毕竟是广东人,不能吃辣。”
“你不是说你经常吃吗?”
“骗你啦,一年大概就吃那么四五次。一般都是在大冬天。”
我们默默吃了一会食物。太阳升高不少,空气中的湿汽被驱散。遮阳伞在餐桌上投下橙色阴影。几只麻雀飞来,在我们附近啄食。温岚舀一羹饭粒抛给它们。它们惊吓飞开,瞬间又飞回来。
“胆小鬼!”温岚撇撇嘴。“这些小东西,胃口很大。”
她看一眼天空,接着说:“连续下了几天雨,嗬,今天终于出太阳了。”她似乎此刻才注意到出太阳了。
我们低头继续吃。片刻,她抬起头注视一会我的脸,说:
“有黑眼圈。昨晚很晚才睡?”
“有黑眼圈?”我摸摸眼部。
她咯咯笑。“哪里能摸得出来?”她继续看我的脸。
“可能是。昨晚画画了。凌晨三点才睡。”说完,我补充道,“不过,对我来说,这是常有的事呀。”
“那一定是没睡好。”
我回想了一下,她说得很对,确实是没睡好。画作到一半才发现黄色颜料用光了,金黄的稻田只上了一半颜色。我心有不甘,那片未完成的水稻田在我脑中萦绕不去,梦中反复出现,侵扰了睡眠。
“一定是。”我说。
她看看我放在桌面上几瓶颜料,“要注意休息。”
“主要是丢了一本画册。现在想把它补画回来。”
“丢了画册?什么时候丢的?”
“上学期末。”
“很重要的吗?”
“嗯,很重要。”谈起这本画册的丢失,我不免流露出伤心。
“你到处找过了?”
“找了一整天,凡是我能想起去过的地方都找了。”
“有没有张贴寻物启事什么的?”
“没有。”
“为什么不贴呀?或在q群上发布,很快别人就知道了。”
我何曾没想过,但想到为这本画册发生的不愉快事情,为了不使风波扩大,我只好放弃。
“也没什么,我可以重新画回来。”
但怎么能重新画得回来呢?即使每幅画能准确无误画出,亦不是当时的此情此景了。丢失的永远丢失了。
“估计张贴启事也没用。”她喃喃说道。
“为什么?”
“你画得那么好,捡到的人一定收藏起来。如果是我捡到,估计也是不会还,自己留着看。”
听她这样一说,我宽慰地笑了。如果真的遇上这样的有心人,这本画册起码还在世上存留着。不要被当作废纸处理那就好。如果这样,那真的是永远丢失了。
“喂,你喜欢喝 bsp;第二章(6)
什么?”温岚问。
“你做主。”
“那喝点啤酒。”
我点头同意。她起身走进一间饮品店,买来两罐青岛啤酒。我们坐着对饮。她又神情活跃地说个不停。讲寒假里遇上的趣事,今年春节没有收到红包,反而把寒假打零工挣来的钱派出去了,讲开学初班里搞的一次活动。
我由于想着丢画的事,只是听着,嗯呀点头,几乎没出声音。
“喂,你在想什么?”她在我眼前扬扬手。
“没想什么。”
“你好像不太爱说话。说的出的话也是很简短,惜字如金,一副王菲说话的口吻。”
“有吗?”
“当然。你一贯这个样?”
我抱歉地笑笑。我不知道我说话是不是这个样子,但不太爱说话这点是有的。
“因为是独生子,又是单亲家庭,孤独惯了,习惯一言不发地思考各类事情,自己对着自己讲话。不喜欢被窥看,不喜欢被知晓。亦不喜欢被亲近,时刻与周围的人保持距离。我见过的独生子女都是这个样子。”
“那我是不是很令人讨厌?”
“有点。”她直言不讳。
“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啦。如果你真的令人讨厌,我就不会和你坐在一起啦。你对人真诚。我时时刻刻能从你的眼神和话语中感受到你的真诚。就这一点就让人喜欢。”她抬起手拄在桌面上,“我讲的话也没必要你全部理解,只要你听着就行。或许从你的角度来说,我的话太多了。”
“没有。”我连忙抢白,“有时我真的很需要一个人在耳边絮絮叨叨地讲话。我不喜欢孤独啊。”
“真的是这样?”
“真的。”我用力点点头。
和温岚告别后,我坐上381路公交车返回宿舍。坐在车上,我思考温岚后来对我说的话。我何尝没有意识到我身上这种孤独的倾向性,何尝不想改变自己。当一重重的树影混杂着斑驳的阳光连绵不断地掠过我的眼睛时,我并没有发现一个生机勃勃的我,我仍旧是我。无数个星期日的我。周而复始的我。在星期日等待星期一,星期一后又迎接星期日的我。
3
四月初的一天清晨,我心情大好。昨晚从陆铭的店铺回来以后,我一直不停地作画。那些失去的画面一一在我脑中浮现。我连续作了五幅画,三幅水彩两幅油画。我很少有这样头脑清晰,精力充沛的时刻。
第六幅画面很快在我脑中成形。我亦仿佛置身其中,那天的天气和心情,以及空气在我肌肤上轻轻的流动,我都深感真切。
当我万分欢喜地举起画笔,欲把脑中画面形于布上时,画面突然四分五裂,支离破碎,犹如平静成镜的水面投入一块石子,无论我怎么凝神,画面仍在流失。我拿着画笔的手僵硬地定在画布二公分之上。
那天下午,纪美对我说了些什么呢?
肖邦?我吸气闭目,耳畔流过淙淙的钢琴声。
下午放学后,我常常去纪美的家中听音乐。一边听一边作画。纪美住在她小姨家。她姨姨父是个商人,做出口贸易。她姨父是个音乐爱好者,喜欢西方古典音乐和中国戏曲,收藏了大量唱片。当然未到发烧友的程度,但对一个转战生意场,回到家立即旋开音响按钮的商人,就我所见到的来说,是少之又少。
唱机以及音响设备安置在客厅里。唱机是cd唱机。九十年代初新潮的产品,价格不菲。音响是高保真音响,听说请专人手工制作,声音质量自然好的无话可说。这一套昂贵的设备令我乍舌惊叹,羡慕不已。而当时流行千家万户,充斥大街小巷的都是声音粗糙恶劣的磁带录放机。
纪美家吸引,令我心驰神往的不是客厅这一套昂贵的设备,而是她姨父书房里那台黑胶唱机。唱机置于精致漂亮的红木匣子中,放上黑胶唱片,轻轻往里拨动唱臂,音乐声便从两个小型音箱中汩汩流出。音质比cd唱机更上一层楼。单就是那厚重黑实的黑胶唱片以及封套常常出现的油画画面就令我心醉神迷,爱不释手。拥有一台黑胶唱机一度成为我少年时代最想要的礼物。
唱片的数量我没有仔细数过,肯定很多,但大多数是cd唱片。黑胶唱片我数过,共五十四张,有八张严重损坏不能播放。 bsp;第二章(7)
由于cd唱片日益盛行,他姨父对我抱怨,再也买不到好的黑胶唱片。因此数量一直定格在四十二。
她姨父的两个儿子,一个表哥,一个表弟,都不喜欢听古典乐和戏曲,他们喜欢摇滚乐和港台流行乐,对戏曲,我和纪美也不太喜欢,抱着尚可的态度,但对古典乐,我们是热衷有加。算是和她姨父有共同喜好。而照料这些唱片理所当然落在纪美的身上。
黑胶唱片中,大多是西方古典乐。那时,每个下午接近傍晚时分,我和纪美躲在她姨父的书房中听莫扎特,肖邦,李斯特,柴可夫斯基,劳特劳斯,德布西,不加选择,囫囵吞枣地听。最后一致尊崇肖邦。爱屋及乌,演奏肖邦乐曲的钢琴家鲁宾斯坦亦不胜喜爱。
肖邦的音乐中,我们尤其喜欢他的夜曲和玛祖卡曲。不过,那时我们未能领悟肖邦乐曲中的蕴味和情感,悟出其中的弹奏技巧和音乐特质,亦不能想出柔美、细腻、梦幻、诗意等诸如此类的语言描绘。但其中的感伤和温暖,给予我们的慰藉和鼓励,我们却能心领神会。那些音符和旋律,绵绵汩汩,流转萦绕。仿佛一支画笔在我们脑中静静描绘出碧空下一望无际的水稻田,月夜下寂寂无语的海湾。
“为什么肖邦年纪轻轻就死去了呢?真是令人遗憾啊。倘若能活长久一些,我们能听到他更多更优秀的作品。”
唱片放完,纪美如此说道。唱片每放完一次,纪美总是小心翼翼拿出来,用专配的碳纤刷和洗洁液轻轻擦拭,唱针和唱头亦擦拭。她神情专注,擦得一丝不苟,仿佛音乐家擦拭自己心爱的乐器。放过而不准备再放的唱片她必定经擦拭一遍后装入封套,以防灰尘沾染。她手巧,木盒总能准确无误插入封套中。然后把整张唱片置于唱片架上。她有条不紊、不厌其烦地执行这一套打理唱片的程序。她姨父对她自是倍加信任和喜爱。因此我们获得自由出入书房的机会。
倘若唱片出现细微的划痕,我们都心疼不已。八张损毁的黑胶唱片中有一张是帕格尼尼的专辑。我们从未在其它唱片和场合听过他的乐曲。看着封套上关于他的介绍,“犹如恶魔的幻影”“把灵魂出卖给魔鬼换取惊人演技”“故意弄断琴弦,只用一根琴弦演奏”,以及配图上他演奏时如痴如醉的神情,只能望洋兴叹。我们对这个身形瘦长,容貌奇特的意大利小提琴家充满浓烈兴趣和无限憧憬。但一直没有其它渠道倾听。
“一定是精彩绝伦,举世无双。”纪美对这张严重划伤的唱片仍细心擦拭,平等对待。仿佛我们刚刚听完。她冲我莞尔一笑,将唱片放回原来的位置。背影转侧间充满无限惋惜。
纪美死后一个无比寒冷的冬日午后,我在一间小书店,忽然听到店里收音机中国音乐之声频道,有听众点播帕格尼尼的乐曲。当小提琴凄怨的乐声响起时,我为之一怔。忽然忆起这个清清冷冷的冬日竟是纪美的十八岁生日。我的心头掠过一阵惆怅的疼痛,几欲怆然泪下。
那是我第一次听帕格尼尼,立即就喜爱上了他,成为继肖邦之后第二位推崇的古典音乐家。可惜,这时再无人与我分享了。
“为什么肖邦和乔治·桑相恋八年,最终分道扬镳呢。乔治·桑应当多体贴和理解肖邦哪。”
四月一个雨后初霁的下午,纪美邀请我去她家中听音乐。她告诉我她表哥买了一张好听的cd。是卡朋特兄妹的精选辑。我们是第一次听,抱着极大的期待。我们依次听了《昨日再现》、《靠近你》、《我们才刚刚开始》,感觉非常不错,没有失望。《昨日再现》尤其让我记忆深刻。
但最后我们还是走进书店,听肖邦的音乐。
“你说,肖邦会不会是因为乔治·桑离开他,精神痛苦,日夜思念而导致健康恶化,最终而死去的?”
那时我未能回答她。我对肖邦的爱情生活不感兴趣,亦未对肖邦的英年早逝和乔治·桑的离开表达过同情,我关注的只是他的音乐。当时的我总是这样简单地去关注一样东西,不轻易表达自己的悲喜情感。
“一定是这样。”
当时的我正在作画。纪美当我的模特。她的双 bsp;第二章(8)
腿并拢提放在沙发上,两手环抱膝盖,整个人蹲坐在上面,像一朵花般蜷缩着身子。脑袋耷落在膝头,眼神困顿似的望着地板某处,仿佛那里有一片明亮的海洋。
“你说我和季澄以后会在一起吗?”
纪美朝我看看,仿佛自言自语,似乎在期待我的回答,又似乎不是。我不自觉地对她点点头。脑中想的只是光影的对比、线条的呈现以及油彩的铺陈。
她到底希望我回答些什么呢?
两年后的今天,我细细思虑她的问话。她要的是关于谁的回答呢?肖邦?季澄?即使放在今天,恐怕我还是回答不上来。
我不知何时睡去。春寒料峭的,地板又冻又潮湿,我还只穿着薄薄的衬衣。既也睡得不省人事。我趴在地板上,只觉得身体浮涨粘滞,好似这个季节饱吸水分的植物。脑中潮乎乎的难受,往事想太多。
好像起大风了。窗帘布哗然有声。阳台的门窗吱嘎摇摆。书本啪啪地一页页被风吹翻。风吹得我发冷。我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真希望一觉睡去能不醒来。有梦的世界真好。
我缓缓起身,发现脚后不远处坐着一个白衣女子。她正捧着什么东西在看。
“纪美!”
我内心惊乍又欢喜,以为还在梦中。纪美!我叫唤着纪美走向她。女子立即起身,迅速把双手藏到身后,朝我摇摇头,惶惶地向后退。
“是你吗?纪美!”我伸出手要扶住女子。女子连连后退,被我逼到门上。
“我不是纪美!”她惊恐地说道。
我疑惑地看着她。女子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一双芭蕾舞式平跟鞋。
她持续地朝我摇头。
“你不是纪美,那你是谁? ”
“我只是路过这里。看到你的画被吹到走廊外,我帮你捡起来。刚才你的门没关。”
“嗯? 难道我在做梦?”我捶捶脑袋。又揉揉眼睛。怎么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做梦?”女子抬眼看看我,轻掩嘴扑哧一笑。
“嗯?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她!“难道你是那个 跳芭蕾的?”
“嗯?跳芭蕾?”女子睁大眼睛看我,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我呼出一口气,随即笑笑,摇摇头。
她这时怯怯地把双手从身后拿出来,递给我一本东西。我接过一看,原来是我的一本素描画集。
“对不起,未经你同意,我看了你的画册。”她低下头说。
“没关系。”我轻轻摇头。
她微笑,扬起一根手指在空中划道:“我可以看看吗?”
“可以,可以。”我赶紧后退,把挡道的物件推到一边。
她冲我淡淡一笑,在过道轻轻走动。画都倚在墙脚上,她撩起裙摆,蹲下身一幅幅仔细看。她静静地,不发一声,不时微微点头,轻轻颔首。
她最后拿起那幅女子身着芭蕾舞衣在水稻田翩跹起舞的油画站立起来。双唇紧抿,睫毛低垂,不露声色,默默注视。
我想起纪美。纪美就是以这副神情观赏我的画作。每每我把刚完成的画作交给纪美,她总是拿到窗前,让光线流泻于画面上。油彩反射的光线亦照亮她的脸。若觉得不错便颔首微笑,若觉得不好,便轻皱眉头,摇头否定。“这,这,不好看 ”
注视半晌,女子抬起细眉,对我嫣然一笑。我不禁心有颤动。与纪美如此神似。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相似之人真的存在。我以为只存在小说电影中。
女子似乎对这幅油画情有独钟。不知道是否她自己跳芭蕾舞的缘故,还是她从中隐隐感觉到某种信息。这幅画完全是看了她之后而作。画中人物亦她亦纪美。
“蓝,澄,海。”她一字一字念道,仿佛在脑中印证什么似的。“蓝澄海。”
略一沉吟,她看向我,露齿微笑。
“画得真好。”
“谢谢。”
然后她把油画放回原处,动作细微轻柔,好像那是易碎玻璃品。
“你看看,我还没自我介绍呢?”她俏皮笑道,向我递出手来。“你好,我叫童樱雪。”
童,樱,雪。我在心中一字一顿默念一遍。一幅画面随即飞速掠过我的脑海。觉得有细微的物质在我脑中絮絮落下。
她见我愣在那里,连忙解释:“童话的童,樱花的樱,下雪的雪。”
“我叫蓝澄海。”
我伸 bsp;第二章(9)
出手去,发现手上沾有油画颜料,立即缩回来。一时手足无措,便往衬衣上抹拭,才又伸出手。
“知道了 ”
她扬起另一只手掩嘴,咯咯地轻声笑。
手十分娇小,如绸缎一般柔软。连手的触感也与纪美相似。
“你看,抹到衬衣上去了。”
“无所谓,可以洗。”
“蓝澄海,油画上有你的落款。你是学美术的?”她朝四周看了看。
“不是。”
“这里所有的都是你画的?”
“是的。”
晚上清树回来,我准备把遇见童樱雪这件“奇事”告诉他。天底下竟有长相相似之人!但转念一想作罢,他必然不相信,认为我贪恋俞纪美,反会遭他骂。
夜里躺在床上,我久久不能入眠。对今日发生的事疑幻疑真。我脑中反复涌现纪美和童樱雪。两人的容貌不断交错叠合。仿佛就是同一个人。但现实告诉我,纪美是纪美。童樱雪是童樱雪。纪美已经死了。童樱雪不是俞纪美。
或者,难道是我太想念纪美了,把不相似的人也看成相似的?
权且这样。奇怪的还有,为什么这三个月我去舞房找她,却始终没有看见呢?而今天站在我面前的明明又是她。即使我记不得其它,也能认得她的眼睛。一个人随着时间流逝无论如何沧桑巨变,唯独眼睛是欺骗不了人的,它会时时刻刻告诉你:我一直在这里!可能也唯独她的眼睛让我觉得非常相像吧。
无论如何,她带给我一种已逝时光记忆在某个明媚夏日静谧午后缱绻回归的心境。对纪美的感觉变得更为立体,更为生动,更为鲜活。
第二日我和童樱雪如时相见。昨日分别时,她就约好我今日见面。说有要事,与我不见不散。我自是欢喜了一个晚上。但思忖不出她说的要事所为何事。我比往常更为细致地刮脸剃须,并拍上带青草香味的爽面水。换上了一件白底蓝条文衬衫,黑色灯芯绒裤。
我比约定时间早到十分钟。她来得更早,已经在座位上等候。看见我进来,她站立起向我挥手。服务员引领我到座位。
“上午好!”
樱雪对我一笑,请我坐下。服务员问我们喝什么。我点了一杯巧克力摩卡。
“来一样的。”樱雪对服务员说。
“特意打扮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