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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了,对不起 第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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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好!”
樱雪对我一笑,请我坐下。服务员问我们喝什么。我点了一杯巧克力摩卡。
“来一样的。”樱雪对服务员说。
“特意打扮了一番?”她问,然后笑。
我点点头。她也是。换了一套新衣裙。白色棉布长裙,米黄对襟罩衫。
她看我一眼。“昨天衬衫沾的颜料洗去了吗?”
“你走后我马上脱下来洗。用松节水,能洗去。但仍有暗痕。所以今天换了一身新衣裳。对我来说,衣服沾上颜料油彩是经常的事。想不到你还记得,谢谢。”她这个细小的关心使我心生温暖。
“昨天我进到你的宿舍十分惊讶。以为是美术生寝室。我在美术学院才见过堆满画作画具的寝室。”
“乱糟糟的。”
“哪里是。散发艺术气息。”她略一停顿,“你从小就开始画画?”
“是的,一直在画。我喜欢画画。”
“但是却读计算机专业。令人奇怪,这是你的选择?”
我一时不语,最后还是点点头。
“为什么?”
“人们说,将来不懂计算机的是文盲。我可不想成为文盲。现在我既懂艺又懂理,岂不是文武双全。”
“文武双全?”她笑,喝一口咖啡。
“昨天见你睡在地板上,衣衫单薄,想给你添被褥,又怕自己做得太多。”
“谢谢你帮我捡回画。我睡得太熟,对一切浑然不觉。起风了,变冷了,你进来,我都不知道。”
“你之前在梦中一定梦见了什么快乐的事。我看见你一直微笑。但后来,你脸色难看,躁动不安,手在空中乱抓。你一定失去了什么。”她笑说。
我一怔,马上笑道,“是啊。我梦见童年时弄丢了妈妈买的气球。”
她听后咯咯掩嘴。
这时,服务员端来咖啡。摩卡咖啡豆浓醇的香味立即扑鼻。她用搪瓷羹匙搅动几下,然后双手捧起杯子轻轻啜一口。姿态颇为优雅。
这是一个圆形咖啡馆,是美术馆突出在湖面的一部分。通体没有砖石墙壁,全是落地玻璃。黑白相间马赛克地砖,天蓝色天花吊顶,洁白朴素桌椅,十分有格调。
我们坐在最边一圈,稍稍侧首便望见湖水。上课日, bsp;第二章(10)
顾客不多。馆内放着钢琴曲。我侧耳倾听,李斯特的《b小调奏鸣曲》。
“这里环境不错。”我说。
“尤其喜欢这里放钢琴乐。”
“你喜欢听钢琴乐?”
“非常喜欢。是个粉丝。”
“喜欢哪个音乐家?”
“肖邦。”
“肖邦!”听到肖邦两字,我的心不免震颤。我许久没有听到从别人的口中说出肖邦两字了,我愈发觉得坐在我面前的是俞纪美了。
“我中学时期有个朋友,她亦喜欢肖邦的钢琴乐。喜欢得不行。”
“真凑巧。男生还是女生?”
“女生。”
“现在她在哪里?”
她在哪里?我不知多少次反复追问自己,她在哪里。是啊,纪美,你在哪里?
我苦笑,编了一个小谎:“她在北方一个城市念书。”
“哪个城市?”
我接着胡诌:“青岛。”我几乎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青岛这个城市。
“青岛?”她惊喜,“我是青岛人。她是在青岛大学还是海洋大学?”
“青岛大学。”我不得不接着胡诌。
“她为什么想去那里读书?”
我一时词穷。我想不出什么理由了。只觉得纪美应当去那个地方。我没有做声,喝了口温吞吞的咖啡。
她没有继续追问,捧起杯子。她凝眉,“这好像不是肖邦的音乐。”
“是李斯特的《b小调奏鸣曲》。”随着乐曲的播放,我确定是这首曲子无疑了。
“你听出来?连曲名都能说出。厉害。我是经常分辨不出。看来你是个古典音乐发烧友。”她微微笑。
“略知一二。”
四月淡薄的阳光透进来,洒在白色咖啡桌上。碧绿湖面泛起阵阵涟漪。湖中拱桥有学生来回走过。
我们沉默片刻,默默喝咖啡。我开始思忖她说的要事所为何事。
约一分钟后,她放下杯子。
“给你一样东西。”她神秘一笑,从椅侧拿起一件物品给我,“想必它是你的。”
我好奇地接过,沉甸甸的重量。褪去袋子,我不免一惊。
我丢失的画册!《稻田印象》!
我有说不出的惊喜,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胸腔立即被巨大的喜悦填满。
“谢谢!谢谢!太感谢你了 ”我将画册捂在胸口。
她开心笑着,同我分享这喜悦。
“这本画册对你很重要吧?”
“太重要了。”我努力平静心情,但仍掩饰不住激动语气,“我没想到会回到我手中。我以为已经永远失去了。”
“看来真的很重要。”
“你在哪里捡到的?”我问。
“练舞房。”
练舞房?这么说,她一直在舞房练舞。
“我是上学期末一天傍晚在舞房走廊外捡到的。第二天因为去医院看病,所以没有去舞房等待失主。你一定去舞房找过吧?”
我点头。她说她去看病,得了什么病呀?
“那天晚上看完画册,我就知道这本画册对作者很重要。我想找失主,但画册上没有作者的任何信息。我在学校bbs上、论坛上发布了启事,但三个月过去,没有人联系。”
她略一停顿,“直到在你的宿舍,看见几幅油画。脑中立即浮现画册中的几幅,景物人物都如此相似。我就开始想,画册的作者可能是你了。”
她抬眼看我:“再看到那幅女子在稻田跳芭蕾的油画,我确定是你无疑了。之所以昨天没说出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摇头。
“我起了私心呗。想占为己有。”她莞尔一笑,露出洁白牙齿,“我很喜欢这本画册。我寻找失主三个月无果,便想,无人来认领更好。我便可以留下。但谁知还是遇到失主。”
“嗳,翻开看看,看看是不是完好无缺。有没有缺章少页的。”她托起腮帮打趣道。
我不自觉地将画册放于桌面上,翻开。纪美的容颜跃入眼帘,逝去的时光,恍若初见,内心温馨且怅然。
“扉页写,献给俞纪美。俞纪美想必是你的恋人。画册中画的是她,是吗?”
我点点头。一幅画中,俞纪美站在一片黄灿灿的稻禾中,对我甜美微笑。她就那样笑着,仿佛永远不会消失。
樱雪的手指扣进杯耳,欲端起咖啡杯。
“如果我没有猜错,俞纪美就是那个在青岛上大学,喜欢听肖邦音乐的女孩。你昨天在梦中都叫唤她。”
我自然地点头。仿佛纪 bsp;第二章(11)
美仍活着。
“到时,你要介绍我们认识。”她快活说道。
我苦笑,未出声。翻过一页,纪美站在海边,与我挥手告别。
“那幅纪美在稻田跳芭蕾的我尤其喜欢。”樱雪让我翻到那一页。
“纪美她也跳芭蕾吗?”
我看一下樱雪,没有应声。脑中立即浮现六月那个午后明亮的稻田。纪美不会跳芭蕾,什么舞蹈都不会。但只要她挥舞四肢,便是跳得最好最美的。
“我也是跳芭蕾的,所以看着十分亲切。这幅画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每次看,都注视近半个钟头。不知为什么,心中总会充满一股无缘无由的幸福。”
她忽然沉默下来。
“如果以后能和纪美见面,我们可要好好交流一下。”她十分期待地说。看向我时却笑了。笑容如花朵般倏地绽开。叫人心折。
“嗯,其实 ”我一抬眼,撞见她天真纯情的眼神,便欲言又止。我想告诉她,纪美不会跳芭蕾,没有在青岛上大学,她也听不到肖邦,她已经死了,在这个世界消失了。不管是明媚的笑容,还是明亮的眼睛,通通都消失了。
但我需要维持这样一个谎言:纪美她还活着。她只是去了一个无比遥远的城市。有一天她会回来。我不想让自己失望,亦不想让听者失望。我不想破坏这样一个温馨惬意、来之不易的谈话场景:在四月一个阳光充沛的上午,在明净的咖啡馆,一个青年男子对一个年轻女子,谈起他少年时代的恋人。仿佛恋人还活着,彼此对她都有所期待。
“你现在还跳芭蕾吗?”为了解开心中疑问,我问道。
“最近才开始练习。去年十二月末扭伤了脚。下楼梯踩空了。结果今年的新年音乐会没有参加成。排练了很长时间,有点气人哪。这几个月都在养伤。”
原来如此。
“那你的脚伤现在如何?”
“基本痊愈。但动作不敢太大。现在在排练《天鹅湖》,六月末会有一场大学生舞蹈艺术节。”
“到时可否邀请我去观看?”
“你愿意赏脸,那是求之不得。我一定帮你留个好位置。”
分别时,我送樱雪出咖啡馆,陪她走了一小段路。
“你捡到我的画册,送还给我。又请我喝咖啡,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在校道一个路口,我说。其实我想约她。不知如何开口。
“下次用咖啡请回我不就行啰。”她冲我俏皮笑道。
纪美,你终于回来了。
返回宿舍,我将画册捧在怀里,来回摩挲画面。指尖上掠过水粉颜料干涸后沙沙的触感。我的手心马上腾起肌肤般的温柔。
看着画架上昨晚画好的一幅油画,我翻到画册的一幅画与之对照。画册中,纪美手扶在稻穗上。向后回头,愁眉低垂,眼神忧伤地看着某处。嘴巴蠢蠢欲动,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但油画上纪美与此相去甚远,根本看不出忧伤的情绪。
原来记忆随着时间流逝,到底会发生偏差。这么下去,偏差会越来越大吗?就是说,总有一天,纪美的影像在会我脑中淡化,直至很多细节再也想不起来。会吗?会是这样吗?
5
进入四月后,梅雨天气空前地丰盛起来。每天下毛毛细雨,空气中尽是水汽,地板、墙壁渗出细细密密的水珠。这个时候,我会变得阴郁烦躁。除了衣物不能干之外,画作亦不能干。油画要个余月才能干透。即是说,我这个期间画的油画,要等到梅雨季节结束后才能干。如此一来,狭促的宿舍便显得捉襟见肘,我不得不将以前一些油画像摞旧书一样堆叠起来放在床底下,以腾出空间去晾干新作的画。
母亲仍经常给我打电话,问一下这里的天气、物价,以及我的学习。她对我的关怀一贯地无微不至。
清明节那天,我闲来无事,一个人到毗邻的岛屿长洲岛踏青。顺便走访了烈士墓和外国人公墓。在一处公墓陵园,祭拜先人的人络绎不绝,全是一家子一家子,有老有小,拖儿带女。陵园内香火缭绕。
触此情景,我想到父亲。他死后,我竟连他的墓也未拜祭过。他在另一个国家安葬着,是我目前无法到达的距离。他死之后,仍和我们远离,隔着千山万水。我不禁要问,父亲,难道您就没有爱过妈 bsp;第二章(12)
妈和我吗?
我憎恨他。更多的,他对我是个谜。
清明节后的第二天中午,我在宿舍作画。温岚打电话叫我下去一起吃饭。我说要画完一幅画,可能不能一起吃了。谁知没多久,她打了包上我的宿舍,手里还拎着一把湿漉漉的伞。她的头发和衣服都淋湿不少。
“外面下雨?”我问。
“是啊,你不知道?还很大呢。你只顾着画画了。”
我拉开窗帘看看,这时才知道外面哗啦有声。
“如果不是我叫你吃饭,你是不是连饭也会忘记吃?”她搬一张高脚凳在我身旁坐下。“我们吃饭吧。”
“你还没吃?”
“你没看到我打了两个包吗?”
“哦。那你先吃,我画完这一点。”
“那我等你好了。”
我重新挥动画笔。她在一旁托着腮静静看。
“你看起来精神很不好。”我说。
“下雨天和上课日,人人心里都阴暗。”
“你不喜欢下雨天?”
“没什么不喜欢。反正就这样。”
“我今天不该和你见面啊。”
“为什么?”
“一副苦口苦脸相。昨夜没睡好,一定有黑眼圈。妆又没怎么化。见不得人,恐怕会让你失望。”
怎么会失望啊。我弄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说的黑眼圈我也没看出来。她化着烟熏妆。
“什么事情令你如此闷闷不乐?”
“多着呢。学校的事,生活的事,这啦那啦,又要照顾弟弟 ”
弟弟。我第二次听到她提起弟弟,便留心她是有一个弟弟的。由于自己是独生子女的缘故,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全天下同龄人全是独生子女。因此对多兄妹的未有留心,而一旦留心起来,便觉得他们与众不同。
“你弟弟读几年级?”
“算是初三。”
“你爸妈呢?”
“死啦 ”她没好气地答道。
“死啦?”
“没有。”她嗯嗯作笑赶紧改口,“都好好活着。诅咒父母死去恐怕要遭雷劈的喔。”她眯笑起眼睛。
“你怎么都不出去逛逛的,又没什么约会。”她接着说。
“在宿舍挺好。”
“明天陪我去看望我弟弟怎么样?”
我本来说不想去的,但不知为什么我现在拒绝不了她。
第二天早上,因为有约,我早早地起了床。漱口洗脸时,温岚发来短信,告诉我她已经来了,在食堂一层早餐部,就不上宿舍了,一起吃了早餐再去。我回复说好,很快下去。
周六早上的食堂一贯的冷清。进入早餐部,我一时没看到温岚。若不是她向我挥手,我是认不出她。她换了个发型,扎起马尾辫。烟熏妆亦不见,而是淡淡的浅妆。穿粉色雪纺轻纱套裙。长丝袜,黑色浅口露趾高跟鞋。一身清新淡雅。
看到我显露讶然的神情,她低声开口道:“有这么奇怪吗?”脸上旋即挂着不自然的微笑。
“ 没有。”
我问她吃什么,她说随我。我便打来两份牛丁炒河粉和两杯豆浆。落座后,我问她:“你很久没见你弟弟了?”我猜测她这身打扮是此缘故。
“一个星期见一次。”她坐姿亦优雅,直直地坐着。
昨天我还未问清楚去哪里看望她弟弟。
“去感化院。”
“感化院?”
“不良少年。和人合伙打劫店铺。”
“打劫什么店铺?”
“在陶街一家音像店打劫进口cd和绝版黑胶唱片。”
“他喜欢这些东西?”
“哪是。有人背后怂恿唆使。我弟弟可令人头疼,屡教不改,这是第三次进去了。一次同样是打劫,一次聚众打架斗殴。”
用完早餐后,我们乘坐大学城专线公交车。由于是周六,加之天气好转,外出的学生很多,公交车非常拥挤。我和温岚挤在中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沉默的时间,我看向温岚。淡妆的她,我才看清,亦是面容清秀的女孩。眼睛很大,明亮有光。鼻翼两侧有小小雀斑,笑起来时,隐约不见。一张小巧的嘴时常撅起,显得孩子气。
…
该买点什么,便在路边水果店买了一个果篮。然后沿着一条倾斜的、两旁种满高大桦树的公路走了约十分钟。
拐过一片稍茂密的树丛后,看见一片浅红色的建筑群。大门牌坊挂一白色 bsp;第二章(13)
牌匾,几个黑墨大字:白云感化院。
我们向门卫出示证件,作来访登记。然后沿着主院道前行。主院道笔直宽阔,沥青路面坑洼泛白。两侧黄槐散发清幽香气,枝叶阴翳繁茂,似百年中学校道。树隙间传来朗朗读书声。偶尔有穿蓝白运动衣少年与我们擦身经过。
“好像是一所校园。”我说。
“与普通学校没有很大区别。一所严格许多的寄宿学校罢了。这两侧是教学楼。有的学员周六还要上课。前面是办公楼,我们需要在那里办来访手续。”
我们沿着高高的阶台拾级而上。一个雅致清幽的庭院。中间耸立一座铜制雕像,左侧少男高举火炬,右侧少女手抱书本。四周玉兰树盛开大朵洁白花朵,清香扑鼻。
我们进入三楼一办公室。一个穿蓝色制服的大叔认出温岚,大声说道:
“哎哟哎哟,这不是温岚姑娘吗?怎么弄成这样?”
“哎哟哎哟,怎么弄成这样?”温岚看见他讶异的口吻,鹦鹉学舌地说道。
“温岚,大叔我差点认不出你来。怎么突然一身乖乖女的打扮?你可把我女儿教成这样。我女儿以前的打扮就是你教的吧?”
“好好好。雅雅最近还好吗?”
“长大了,开始不听爸爸的话了。”大叔一脸和善微笑,起身去文件柜取文件。
“这里的教监长。”温岚对我低声说。
“填一下表格。”
温岚接过表格坐下,“家明他表现得怎么样?”
“有进步。脑袋瓜子灵活,学东西很快。但还是贪玩了一点。”
教监长打量打量我,低声对温岚耳语。温岚看看我,轻声咯咯笑。我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尴尬地向他们点点头。
温岚填好表格,教监长飞快地盖章签字,然后对我说:“果篮和包裹留下。我们需要作检查。这是例行工作。检查完后,等会我们会派人送过去。”
温岚用手围起嘴巴贴近我耳朵道:“严格得很。”
“你们去112室见家明吧。他知道你今天要来,恐怕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我们下到一楼,在闸口处把那份签字盖章的表格交给在此值班的女教监。女教监迅速扫一眼表格,对我们说,你们需在中午一点之前带家明回这里。
获得通行后,我们沿着长长的走廊前行。无玻璃弧拱形廊窗透进明媚阳光,玉兰树枝桠四向旁逸。完全不是想象中冰冷刻板的感化院,而是一所地道的百年中学。我不由想起中学时的母校。
来到112室,看见一个头戴棒球帽、身穿蓝白色袖衫的少年手托着下巴,拄在大腿上。另一只脚脚掌在地板上来回画圈。一副久等人未果的倦怠神情。
“家明。”温岚唤道。
“哦,姐!”
“怎么无精打采的呀 ”
未等温岚说完,她弟弟就双手捂住嘴,围着她转一圈,上下打量,
“姐,你没病吧?”随即哈哈爆笑。
“你才有病。有这么好笑吗?”温岚嗔道。
她弟弟手舞足蹈,捧笑不止。
“姐,你一定是吃错药了。”
我在一旁看着,不自觉跟着笑了。
“臭小子,就只会嘲笑你姐。”温岚拍打他的脑袋。
她弟弟躲闪,仍笑不止。
“好了,这是 ”
“澄海哥!”她弟弟摘下棒球帽,手咔哧咔哧摸着后脑勺,一脸害羞少年似的憨笑。
他叫出我的名字,我不免吃惊。
“我姐昨天在电话里头说你要来。”他露出两颗洁白虎牙。看来温岚已向他介绍过我。
“你好,家明。”
“你好,澄海哥。”
“看看看,澄海哥叫得那么响亮。”温岚插口道。
“姐,你老实跟我说,你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温岚没笑脸地瞪了他几眼。
“明白。”家明知趣地抽一口气,嬉笑着说,“澄海哥,我姐她常在我面前提起你 ”
“嗨!嗨! ”温岚连嗨两声,打断他。
“行了,姐,我不说。”家明捂住嘴说,腔调变得怪声怪气。到底是天真的少年。他转向我,“我姐她可凶了。”
“啊,家明!”温岚向他举起手。他不面生地躲在我身后。
看着姐弟俩打闹的场面,我无端无由地笑了。
这时走进来一个女教监,手提着我们买来的果篮。家明叫了一声“老师好。”女教监放下便出去了。 bsp;第二章(14)
“澄海哥买的。”
“谢谢澄海哥。”
“你们先聊着,我去交钱。”温岚说。
我和家明在一张长木椅上坐下。
“哎,澄海哥。以后你可不可以常来看看我。每次都是我姐一个人来,我烦死了。”
“可以。”
“那好,击掌为定。”他伸出手掌来。
“击掌为定。”
他给我简单地讲了一下这里的生活。末了,他叹一口气,手托起下巴,弯下身,用闷闷的口气说:“总之,这里好令人郁闷。这也不能,那也不能。不能随便出去,不能上网,不能有手机。又没有女孩子说话。整天就是劳动啊,读书啊。郁闷死了。”
“都知道这样。为什么不表现好一点,三番两次进来。”
“呵呵。”他难为情得挠挠头,没有答腔。
“嗳,澄海哥,你觉得我姐怎样?”
“人很好啊。”
“那你喜不喜欢她?”
“喜欢。”
“我姐听到,她肯定开心死了。”他坐直身,“我姐现在老在我面前提起你呢。”
“哦,这样。我们是好朋友嘛。”
他扬起嘴角,“我时常怀疑她是不是我姐姐。”
“为什么?”
“有时她啰嗦得很,比妈妈还啰嗦。对我很严。我不怕爸妈,反怕我姐。”他笑。
“你有没有看见我姐哭过?”他接着问。
“嗯? ”我摇摇头。
“我姐一哭起来没完没了,谁都阻止不了。我最怕她哭,她一哭,我就没辙了。所以你千万别惹她哭。”
我点点头。
“但我姐还是很好哄的。”他呵呵笑。“我真不该在你面前说我姐的坏话。”
他扬起手挥走不知什么时候飞到我们面前的一只小蜜蜂。
“澄海哥,你身边的女孩子一定很多吧。女朋友也换了几个了吧?”
我笑。“为什么这样说?”
“一看你就知道是能够吸引许多女孩子的人。她们一定围着你团团转。”
我继续笑,“我哪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那现在有女朋友吗?”
我摇头。心中苦笑,我身边的异性朋友只有纪美一个,爱过的也只有她一个。
“真的还没有吗,那我姐有希望了 ”
“啊 ”我陷入沉思,未听懂他说什么。
“你想不想多点了解我姐?”
我点点头。
“我姐是双子座,生日是六月七日。她喜欢的颜色是绿色,森林绿和橄榄绿。她喜欢的花是向日葵。喜欢港台剧,越吵闹越好。喜欢的电影是《罗马假日》。喜欢加菲猫布公仔。最喜欢的演员是梁朝伟。 ”
我认真听他讲,一一记在脑中。纯真的少年,对姐姐的感情很深。
“澄海哥,你呢?”
我想了想。“我喜欢的颜色是蓝色,海的蓝色。还有黄色,稻田成熟时的金黄色。喜欢的音乐是古典音乐,最喜欢肖邦 ”
他亦认真听。“澄海哥,你喜欢的东西很特别。”
他一声一声地叫唤“澄海哥。”我听着十分亲切温暖,心中腾起妙不可言的感觉。我从来未被人如此热乎地唤作“澄海哥”,亦未唤过别人什么哥,什么姐。我想想,我竟连堂哥堂弟表姐表妹这一茬子的人都没有呢。彻头彻尾的独生子女。他的叫唤弥补了我缺失已久的这种亲缘感觉,这也许在别人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在我看来,却能使我今后的人生变得丰盈。
温岚久未回来,我提议拆开水果篮吃点水果。家明执意不肯,非要等姐姐回来一起吃。我忽然感动。家明眉清目秀,眉梢、嘴角翘起的弧度都极像温岚。他质朴天真的言语,憨笑中不易察觉的羞怯,对姐姐的疼爱,都告诉我,他骨子里不是“作恶多端”的不良少年。仅仅是青春时期的叛逆与惘然。
温岚回来后,我们吃了水果,然后离开办公楼。家明饶有热情地领我参观校舍、劳动坊间。
来到操场时,我们在一张长石凳上坐下来。香樟树投落的阴翳温柔地将我们覆盖。操场西侧是白云山。山峦绵延起伏,林木郁郁葱葱。今天虽放晴,山头仍笼罩着雾气。感化院建在山麓下,仗着白云山,无怪如此清幽雅致。
操场一端有学生踢足球。跑道两侧则有学生在除草,整理草坪。还有一班子学生绕操场跑步,喊出响亮口号。一派春日温煦的光景。
我们坐了一会。足球队 bsp;第二章(15)
伍从一端踢到另一端,离我们越来越近,有人认出家明,叫唤他。家明兴致勃勃,脱下外衫,加入队伍中。
“是个非常棒的前锋呢。”温岚看着家明背影,高兴地说。
我们认真观看。家明几次盘球过人,技艺十分娴熟,一次进攻中,差点进球。
“的确非常棒。”我说。
“家明他很喜欢你呀。今天他很开心。有时我来,他都懒得和我说话。”
“家明也很招人喜欢。”
“是个不坏的少年。”
“当然是不坏的少年。”我说。
“看着你们姐弟俩打打闹闹。我非常羡慕。”
“羡慕咧。看着你们独生子女还真怪可怜的 家明,加油!”温岚突然合起手掌,大声喊道,又奋力挥舞手臂。
“你很爱你弟弟呀。”
“当然。只有一个弟弟。他很可怜的啊。”她语气哀伤起来。我不明就理地看着她。
“他出生后就没有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寄养在乡下祖母家。直到十岁时才和我们住在一起。”
“为什么?”
“计划生育呗。他是超生的。因为我爸妈都是国家职工,只允许生一个。但我爸妈又非常想要个男孩。传统的中国思想。所以就冒险生了家明。怕被人知道揭发,只好交给祖母寄养。不敢和我们相认,一直管爸爸叫 叔叔 ,妈妈叫 阿姨 。我还好,叫我姐。不过那时候我以为他是堂弟表弟之类,完全没想到是亲弟弟呢。”
她搓搓鼻子,“好啦。既然那么喜欢男孩,生下了却又不管不顾。如果说寄养在乡下时无法照顾到。那后来呢。后来接回家中,两人又在闹离婚,成天冷战。结果在家明回来的第二年就离婚了。最气人的是我爸爸,以工作为借口,一走了之。”
“一走了之?”
“就是跑了。”
“跑了?你爸爸干什么去了?”
“流浪。四处漂泊。”
我皱起眉头,“他是干什么工作的?”
她吸进一口气,“以后再同你说。总之,就是到处跑。”
我脑中立即浮现自由职业者、流浪艺术家之类的人。并想到自己的父亲。莫非温岚亦有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后来政策氛围松了,家明也日渐长大,十岁时就被接回家中。那天爸妈突然对我宣布说,这是你弟弟。我的天!我一时半会真接受不了。无缘无故冒出个亲弟弟来。一直以为是独生子女,突然就被宣布不是了,有梦想破灭的感觉。那时都以独生子女为傲嘛,可以独霸一切,可以娇生惯养。现在看来,独生子女才不好,孤独得要命。”
家明这时远远地朝我们挥挥手。“哎!”温岚兴高采烈地挥手回应,一脸的疼爱。
“以为回到家中,家明从此就可以过正常的家庭生活了。可怜啊,父母没多久就离婚了。这小子倔强得很,一直不肯叫 爸爸 妈妈 ,现在还叫他们 叔叔阿姨 。是我都会有怨恨。但家明告诉我说是叫习惯了,改不了口,还说,没有他们不要紧,只要有姐姐在就行了。哎哟,真叫人感动的。”
沉吟片刻,她又说,“现在我们姐弟俩是相依为命。”
“那你妈妈呢?”
“没过几年同样一走了之。提起他们我就一肚子气。”
我不好再问什么。想起托尔斯泰所言,幸福的家庭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唉。”她叹一口气,“家明就是因为寄养在乡下,没有受到良好教育。奶奶年纪大,多少照顾不周,染上了一些坏习惯,不爱学习,游手好闲,经常同小混混在外面游荡。我嘛,要读书,高中时起开始寄宿,不能整日看着他。总之,难办哪。令人头疼。”
“我相信家明会变好的。他本质不坏。”我不知道说什么去宽慰她。
“你这样认为?”她笑了,“我也相信是。”
我们默默地看家明踢足球。操场上这群大声嚷嚷的十五六岁的少年,个个看起来都是那么天真可爱。他们也许受到了别人的伤害,同时也伤害了别人。但他们是无辜的。青春就是如此,允许犯错误和改正。他们的青春依然生机勃勃,笑容依然清澈明亮,看到如此,想必没有人再会责备或求全他们。
“哟,天阴了下来。看来会下雨啊。”温岚抬头看一下天。
“可能会啊。还 bsp;第二章(16)
是四月。”
家明这时跑回来,大汗淋漓。
“你们在聊什么呢?”
“聊你呢?”温岚回答。
“我?呵呵 ”他羞赧起来,用衣袖擦拭汗水,“我可没什么值得说的呀。”
“不踢了?”温岚递给他手帕巾。
“不踢了。他们要下课了。”
一看时间,十一点半了。我们也该回去了。我们返回办公楼。在办公楼庭院,家明打住我们:“你们不用陪我进去了。就在这里分别吧。”
我和温岚相互看看,点点头。
“那好。”温岚说,“记得听话。有什么事就给姐打电话。我会立马赶过来。”
“澄海哥,我们可有约定。”他笑着举起手掌。
“我记得。”
“什么约定?”温岚问。
“秘密!”家明一脸故弄玄虚。
“哟,什么秘密,连姐都不能知道。”温岚交给他长衫,“快穿上衣服,当心着凉。好好听话 ”
“行了。姐。”家明打断她,“好好带澄海哥逛逛。你们走吧。”
“再见。”
“再见。”
家明目送我们离去。我们两三次回头,他都朝我们挥手,一脸孩子式纯真的笑。下完阶梯时,他突然大声喊道:“姐,加 油 ”
温岚看看我,心领神会似地笑了,向家明握紧拳头,向下一拉,做出加油的手势。家明亦同时做出,好不默契的姐弟俩。我有点不明所以。
“你们做了什么约定呀?家明神神秘秘的?”温岚饶有兴趣地问。
“哦,其实没什么,我答应常常来看他。”
“以后同我一起来不就行啰。”
我对温岚说,家明同她长得很像。
“当然啰。亲姐弟嘛。”她撅撅嘴,“哪里像?”
“眼睛,眉梢,嘴巴,都有点像。”
我问家明还要在感化院呆多久。
“到六月份才能出来。希望这次出来后他能够改过自新。我打算给他找一所公立高中,让他正经念书,将来还要上大学呢。”
走着走着,我问温岚应当如何去约女孩子。
温岚听后哧哧作笑,她背起手,在我前面倒退着走:“是哪个美女令我们不食人间烟火的大画家动了凡心?”
我摇摇头。
“说什么呀?我只是随便问问,想了解了解。”
“怎么,你没约过女孩?”她带笑问。
“没有。”
“一次也没有?”
“一次没有。”
“嗯,这就要看情况。”她回到我身边,“如果是认识不久的女孩,可以先通过短信qq,让双方加深彼此的了解。适时的时候就可以约她出来,例如看电影啊,吃饭啊。胆大脸皮厚一点呢,直接到她经常出现的地方在那儿等她。假装说 嗳,怎么那么巧,又遇见你,一起吃顿饭吧 如此云云,最好准备一些小礼物 还要分不同类型的女孩 ”
温岚给我讲了很多。最后她说:
“你约我呢,是不用费那么大心思的。只要你发一个短信给我,我立即赶来。”
“三更半夜也来?”
“来。真的。不信你今晚试试。” bsp;第三章(1)
1
大约一个星期后,我主动约了童樱雪。我不知道这能算不算约会。我知道她下午放学后会去舞房练舞。按照温岚教的那样,我提早在文艺楼大门入口处等她。第一次主动约女孩,我感到些许的紧张。四点三十五分的时候,樱雪出现。她和十几个舞伴唧唧喳喳说笑着出来。我紧张得先是转过了身,等她们快要走远时,我才叫住童樱雪。
“是你,澄海。有什么事吗?”她笑吟吟地问。
“晚上有没有空?”
“有啊。”
“一起喝杯咖啡吧?”
“好。”
“那你几点有空?”
“八点以后。”
“我在艺廊咖啡馆等你。”
她嗯地一声,挥挥手,走了。我目送她上楼梯。一转身,看到立在大厅中央镜子中的我,一脸的欢喜雀跃。
那天晚上我们准时在咖啡馆见面。她出现的时候,额头汗涔涔,脸颊泛着红晕。素面朝天,衣着素净。自然,不拘小节。这使她看起来与众不同。至少让我倍感亲切。我们没谈什么,由于店里放柴可夫斯基,我们谈了一个晚上的柴可夫斯基。我不善言谈,一直担心会冷场。她与我分享她的一个舞伴从家里带来的糕点。
整个四月间,我和樱雪见了几次面。有时是我在练舞房等候她。她看见我站在窗外,扬手侧转间对我微微一笑。她知道我在岭园打工。晚上练完舞后,有时她到店里选购手工艺品。
虽然几次都是简单的见面,没深入交谈什么,但每次见到她,我总有种奇妙的感觉。就是类似某种东西丢失而又找回的感觉。那里面有别样的、逼近记忆深处的屡屡温馨。为什么独独她给我这种感觉,我想不明白。难道仅仅因为相貌相似?
两三次她谈及我的画。
“那本《稻田印象》画册中多次出现水稻田和海湾,令人印象深刻,我是着迷不已。你生活在这些地方?”
“是的,我生活在湛江湾畔。房子就靠近海边。无论走到哪里,我都忘不了那片湛蓝的海水,以及青绿的稻田。它如影随形,常常在我梦中出现。”
“嗬,真是令人幸福的一件事。虽然我是青岛人,家却不靠近海边。一年才特意坐车去看几次。也是印象难忘的。”
“ ”
有时她还是会问我的专业问题。
我总是沉默。“一言难尽。”我看看她,欲言又止。她也读出了我的难言之隐,就不再怎么问了。其实我是多么告诉她我的事,多么想有一个人能完完整整地倾听。
有时她会问起纪美。例如她跑那么远读书,会不会时常想家,她有什么爱好,她和我相识多久了等等。她似乎很喜欢纪美,乐意知道她的事。她向我要纪美的联系方式最使我为难。我亦对说谎渐渐感到支架不住。说谎是多么难为的一件事。说了一个谎,你必须说更多的谎来圆满它,而之后要说更多更多的谎来圆满前一个谎。
可是我却不想告诉她。仿佛一旦告诉她,纪美就会彻底地消失。其实我不想告诉任何人,最好除了我,什么人都不知道纪美已经死了。我在构建一个假象:我和纪美正幸福甜蜜地恋爱着。我需要这样的假象去生活。
大学生活使我日渐感到失望。所有的人都心安理得地挤在这些高大现代、设备先进的楼厦里,日日夜夜幻想一百二十平米的大房子,时速一百二十公里的保时捷。他们大谈特谈性,漂亮女人,以及薪酬高干活少睡到自然醒的工作。他们谈论的就是这些,一合上书本就谈这些。
我挤在他们中间,听他们侃侃而谈,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想要。从外人看来,我不过是他们其中的一员罢了。
2
除了画画,有时我还读小说。四月底,我开始看杜拉斯的《情人》。清树推荐我读《麦田里的守望者》。我看了两页就看不下去了,满眼“他妈的”,“混账的”,粗俗不堪。
“你喜欢看这种书?”我问。
“看下去你就知道了。主人公霍尔顿让我喜欢。唯一对他不满意的是,他放弃了西部之行。”
“我可看不下去。我不喜欢语言粗糙的书。”
一天晚上,清树又喝得醉醺醺回来。他家里又给他寄来包裹。我把包裹交给他,他瞧都不 bsp;第三章(2)
瞧一眼,接过来就把包裹往阳台外一扔。
“混账的东西!”
“清树,你干什么?你又喝醉了是不是?”
“我喝酒从来没醉过,我脑子清醒得很。以后再有这些混账的东西寄来,你直接给我扔进垃圾桶。”
“清树,你越来越不可理喻!”我抓住他的肩膀,扬高声音,“你变了,你不是以前的顾清树。两三天不见人,喝得酩酊大醉才回来。你到底跟什么人混在一起。还有,动不动就发脾气,动手打人,你跟班上的同学道一下歉就有那么难吗?”
“澄海,请你放手!”他嗝嗝地打酒嗝,臭气熏天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告诉我!”